天界最不招人待见的神官被贬了。

  这位神官名为梦凉，司风司雨，虽名字听起来无比温和，性情却古怪得很。

  传闻梦凉自幼孤僻，从不与人多言，每天夜里都抱着一张木琴独自入睡——梦凉的爹娘死的早，继父是个没骨头没能耐的佃户，这张琴便是父母留下的唯一遗物。

  梦凉虽小，琴艺却堪称精湛，继父许多次让他去街头弹琴卖艺，都被他冷冷的目光和长久的沉默回绝了。

  等到稍大些，梦凉来到了当地的一座寺庙潜心修行。寺里的老主持待他很好，梦凉却似乎怎么也道不出谢，对主持的帮助只能露出浅浅的笑。

  寺里的和尚都叫他“哑巴琴师”，老主持在听到这个绰号后却很生气，命令每个人都不准再这么叫他。虽然如此，还是有人在背地里用这个名讳称呼他，梦凉即使听到也没表现出什么，只是心无旁骛地弹琴。

  梦凉飞升之时大雨滂沱，那晚天色昏暗，苍穹晦阴，最破旧的那个寺庙里发出夺目璀璨的光。

  到了天界，梦凉也从未说过一句话，好像十多年的凡间岁月真的锁死了他和外界交流的引信。

  哑巴神仙，没人愿意搭理，也没人敢搭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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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凉轻轻地擦拭着木琴，屋檐上滴落淅淅沥沥的小雨，他伸出手想要抚摸这晶莹的水珠，雨水却转瞬间融化在手掌里。

  那是他曾经掌管的东西，现在就展现在自己眼前。

  被贬后他住在了凡间一座破败的茅屋，里屋摆着一张琴。

  琴弦被轻轻拨动，和屋外的雨融成一段飘扬感伤的乐音。

  琴声停了下来，梦凉轻轻走到窗前，看着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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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前。

  天界的宫观鳞次栉比，在宫殿与宫殿的间隙里，夹杂着庙宇的香气与光影。

  梦凉的宫殿倒是简朴了很多，坐落在天庭最冷清的角落，宫宇里修葺着偌大的池塘。

  梦凉最常做的，就是在池边弹奏木琴，几株残败的荷花上溅落细雨。

  这天，他却遇见了一个奇怪的人。

  一个瘦小的女孩儿蜷缩在池沼边，好奇地挑逗着池塘里的小鱼。

  梦凉冷冷地看着她，手指轻轻拂过琴弦。

  那女孩儿显然被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看向他，水灵的眼睛里透露着压抑不住的恐惧。

  “对……对不起，”她低下头，“我不知道这里是梦凉殿……我是玄如殿的丫头，我以为……”

  那姑娘显然认出了他，可能还听闻了他脾气古怪……梦凉从她断断续续的解释中听出了前因后果:女孩叫小樱，刚刚来到玄如殿，没想到误打误撞走进了梦凉殿。

  这也不能怪那小女孩，梦凉殿周围没有围墙，又紧靠着玄如殿，一时路生误入也是有可能的。

  梦凉浅浅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示意她可以走了。

  小樱擦了擦眼角，嘟囔着道:“梦凉真君，对不起……”

  小樱的声调似乎带着哭腔，梦凉不由得转过头，看向那个女孩。她貌似十五六岁，长得还算漂亮，最突出的就是那双大眼睛，仿佛永远都闪动着泪光。

  小樱发现梦凉正呆呆地望着自己，连忙问道:“梦凉真君……您怎么了？”

  梦凉如梦初醒般摇摇头，随后对女孩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

  小樱终于放下心，连道了几次歉才跌跌撞撞地跑回玄如殿。

  是夜。

  梦凉彻夜未眠，女孩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勾起了他尘封已久的回忆。

  那是一百年前，梦凉刚刚飞升三年，受天帝之托下凡应战——鬼界猖狂，肆虐人间，叫嚣着一定要打败天庭。

  他便是在那时遇到了虹儿。

  虹儿是个小女孩，和当时的梦凉大约年纪，她最突出的特征就是长长的睫毛下掩盖着的澄澈的眼睛。

  那时战况危机，虹儿身在恶鬼肆虐的地盘而无法脱身，一次险些被鬼魂索命……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出现了——那人斩破恶鬼，救下命悬一线的虹儿。

  那个人便是梦凉。

  虹儿对于救命恩人十分感激，误以为他就是个会些法术的哑巴道长，于是便让出自己破败的小屋，和救命恩人生活在一起。

  每天虹儿都起得很早，亲自为道长打水喝。她说自己幼便丧父，母亲后来又丢下她一个人奔波在外，所以很能做得一手好菜。梦凉白天与妖鬼斗法，过得血雨腥风；到了晚上却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打扮成人畜无害的道长模样，回到小屋前的炊烟旁。

  “道长，你回来了？”虹儿睁着月牙形的眼睛。

  对于这些，梦凉总是抱以浅浅一笑。

  恶鬼的势力很快被扑灭，就当天界神官都认为它们再也无法兴风作浪之时——一场绝地反击的自杀式计划戏剧性的上演了。

  万鬼首领把降书毕恭毕敬地呈上，几乎是以低三下四地姿态站在一旁，随后它极为愧赧地奉上自己的骨灰……就在这时刀光划过，清冷的刀刃辉映着圆月。

  几乎是在那恶鬼刺杀的同时，虹儿把梦凉扑在一旁，鲜血染红了胸前的素衣。

  梦凉呆呆地看着那一幕，血液流过长阶，在夜幕里顺着时间滴落。

  时至今日，虹儿依然认为他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哑巴道长，如果身体被鬼刀刺入就再也无法醒来的男孩……事实上那只鬼的作法无异于送死，梦凉是神，即使一时被刺伤，事后也能安然无恙……但现在，凡体肉胎的虹儿倒在地上，妖异的鬼刃上散发黑色的杀气。

  梦凉抬起头，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

  那夜便是天界最闻风丧胆的一次屠杀，梦凉用一张破旧的木琴，几乎屠遍鬼城。

  在那以后，他法力大为削弱，于是开始司风司雨，每天与柔柔弱弱的事物为伍，仿佛这样能掩盖掉过去的疤痕。

  而小樱的到来，揭开了他不敢回味的过往。

  第二天，梦凉来到窗前，树枝上的黄鹂叽叽喳喳，鱼的影子围绕着水面的落花游弋。

  大门被扣响了。

  梦凉轻轻一挥手，木门被风吹开，阳光倾泻进宫殿。

  小樱怯生生地走了进来:“梦凉真君，我……是专门来道歉的。”

  见梦凉没有说话，她连忙解释道:“是玄如真君听说了这件事，让我来道歉的，这……这是歉礼。”

  小樱放下木盒就跑出了梦凉殿，阳光下，飞舞的裙带掠过水面。

  梦凉打开木盒，是一枝带露的紫罗兰。

  此后，小樱再也没有来过，仿佛是为了掩盖那双眼睛带来的梦凉的追忆。

  那只紫罗兰被插在窗边的花盆里，每日迎着风抖擞着绽放。

  小樱送来紫罗兰的第十天，她又来到了梦凉殿，这次眼睛里有忍不住的泪水。

  梦凉无声地把她拉进殿里，点亮了烛光，招手示意她坐下。

  “梦凉真君，我被玄如真君赶出来了……”她带着哭腔，脸上滚落几滴泪，“我今天实在是没地方可去……”

  梦凉点点头，既然她没有主动说自己为什么被赶出来，他也没必要主动问。他拿下窗边的紫罗兰，摆在小樱面前。

  小樱止住了哭声，抽泣着说:“谢谢，谢谢您……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您放心。”

  梦凉点点头，又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第二天正午。

  梦凉没什么可做的，司风司雨的事并不繁琐，于是就坐在床边，看着外面的生机盎然。

  小樱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梦凉殿的事务本就少，原本的几十人足以把梦凉殿打扫得一尘不染。

  于是，她站到窗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梦凉真君，您……有喜欢的人吗？”

  梦凉一愣，呆呆的看着她，小樱似乎很后悔问这个问题，低着头不敢看他。

  梦凉点点头。

  小樱惊讶地抬头，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嗯……我明白了。”

  梦凉看着她，颇想要知道她明白了什么，但小樱再也没说话，小步地跑了出去。

  “梦凉真君，我不会在您这待太长时间的，您放心。”小樱笑盈盈地看着他，眼睛里居然流下了泪……泪水是鲜红的，小樱笑着瘫倒在地上，然后竟歇斯底里地大哭。

  梦凉被惊醒了——昔日紧闭的大门被风吹开，门外站着一行人。

  梦凉从床上起身，门外的人来自南真殿，为首者耀武耀威，颇为阴阳怪气地问道:

  “梦凉真君可曾见过一只小鬼啊？”

  梦凉夜深时被生人闯入宫宇，本就不算自在，又被这么一质问，于是干脆不作答，只是用冷冷的目光回敬对方。

  南真殿素来看梦凉不顺眼，越发得意:“本人可是听说，梦凉殿内住了一只鬼，还与梦凉真君您关系颇近，莫不是……”

  梦凉毫无征兆地拨动琴弦，南真登时感觉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身边的几个随从也都愤怒的看向梦凉，一时间氛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小樱从里屋走出来，疑惑又惊恐地看着这局面:“梦凉真君，怎么了？”

  南真那句被琴音憋回去的话此时终于吐了出来:“就是她！”

  梦凉眉头紧蹙，看着南真。

  南真得意地走到小樱身边，指着她道:“这便是那只鬼！混入天庭蛊惑梦凉……你想要干什么？”

  小樱脸色煞白，吞吞吐吐道:“你胡说什么？”

  南真挑眉看了看她:“灵呈已经告诉我了。”

  小樱连忙倒退了几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梦凉猛地看向小樱，灵呈是掌管灵魂与善鬼的神官，如果小樱真的……这时她突然被什么东西跌倒了，虚弱的身体在地面上发出暗暗的荧光。风吹过她的裙摆，梦凉隐隐看见……她的小腹上有一道暗红色的刀疤，像盘踞了一条危险的蛇。

  “私闯天庭，接近神官，你想要干什么？”南真拔出剑，剑锋直指她的胸口。

  “说啊！”南真慢慢举起剑，“莫不是百年前刺杀梦凉真君的计划未成……”话音未落，他猛地刺向小樱的身体，尖锐的风划过空气。

  梦凉轻轻挥手，南真的剑被挑落在地上。

  南真的瞳孔骤然放大，他转过身，愤怒地质问道:“你在干什么？”

  梦凉没理睬他，呆呆地看着小樱。后者此时奄奄一息，但仍然睁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南真冷笑:“我懂了，原来梦凉真君已经知道她是只鬼了！若是如此……”

  弦音扫过大殿，南真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几个随从先是一愣，随后拔剑而起。

  南真不可思议地指着梦凉:“你……好啊，今天我就替天帝来清理门户！”

  梦凉冷笑，南真此次前来的目的便是把他拉下天界，小樱不过是个引子。

  与之前不同，小樱在他眼里不再是一双澄澈的眼，而是一道鲜红的刀疤。

  南真着实是不自量力，刀光剑影里弥漫着琴弦的乐音，不到几个回合他就败下阵来，而梦凉还静静地坐在席上，身边摆着一张木琴。

  “梦凉……”声音来自虚弱无比的小樱，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一点神色，身上的荧光也越来越暗，“我……我……”

  梦凉素来平静的神色竟闪过一丝恐慌，他越过南真众人，蹲到小樱身旁。

  我在。

  小樱看着他，居然笑了笑:“我很抱歉……”

  话音刚落，小樱缓缓闭上了眼睛。她身上的荧光慢慢消散，最后身体也虚浮地飘散到空气里，大殿里的烛火轻轻摇晃。

  小樱就是虹儿，她不知通过什么方法进入了天庭，来到梦凉身边……她根本不是什么玄如殿的丫头，每天夜里，她也许就睡在梦凉的大殿旁，不敢出声，甚至不敢看那个人……

  第二天，梦凉被贬，缘故是私收鬼魂，挑起斗殴。

  下凡之前，他来到灵呈的殿前，轻轻扣响朱门。

  “她一直很虚弱，我掌管的鬼都性善，我看她可怜，便说……”灵呈顿了顿，“她若是能把我庭前那些仙果都摘下来，我就同意她进天庭……谁承想她真的这么做了？”

  谁承想一个虚弱的小小女鬼，法力甚微，百亩果树，她昼夜不停地干，终于堆出一座青色的果山。

  只为了能见到他一面。

  梦凉无声地点点头，喉结默默滚动，风一样退出灵呈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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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梦凉下凡的第二年，过去的一年里没有什么人来拜访他，因为无论是凡间还是天界，他一直是独来独往。

  窗边的紫罗兰高过窗棂，婆娑的月影在地面上投下花瓣的影子。

  梦凉缓缓张开嘴，像是解开一道无形而牢固的枷锁，那喉咙里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最终只是对着窗边的紫罗兰，轻轻弹了一曲，乐音水一样融合在月光里。

  一年过去了，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