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斯泰尔·麦克劳德的《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简直就是让大众重新了解短篇小说完美范本。短篇小说并不止是像字面意思只是小说的精简化,不是长篇小说的片段化。至少不是物理上的范畴,逼仄的空间里由不得半点停留和旁骛。但是作为叙事艺术,又逃离不了架构一个故事的命运。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的七个故事全部都发生在新斯科舍省布雷顿角——麦克劳德的故乡。作家们都喜欢以一种“乡愁”所界定的范围来定义某个非物理意义上的小阁楼,有文学评论家说过“所有的文学都是地域文学”这种话,按其小说发生的地点,依靠乡村生活的细节,区域口音和风俗习惯,永不含减损意义的标志建筑来建立“布雷顿角”。麦克劳德在书写一种隽永的艺术,也就所有人的文学故乡——布雷顿角。布雷顿角无处不在,只要勇敢地跨出一步。我们对于城市的印象就是一些尖尖的观一样——巴黎尖尖的铁塔,北京尖尖的屋。文学史是平的,作品是其中的“尖尖”。在某种意义上,布雷顿角成为其中尖尖的“铁塔”。
写地域的作品不在少数,福克纳、契诃夫包括中国的鲁迅......,他们把这类作品塑造成普适的,同时又不流于时代潮流和现代反讽,这样就成就了不朽。
麦克劳德的笔法圆润自然,含蓄老道。布雷顿角远离蒙特利尔、多伦多等大城市,制造了一种天然的隐秘感。蕴藉的笔法带着饱满的能量写两个世界之间不可弥合的冲突,所有人刻意的逃避和找不到方向的匆忙逃离。关于爱、梦想和命运相伴的中年危机、现实困境、彷徨无奈中做出的突围。作者试图从每一个细碎的生活片段中凝练出一个直撑生命走向的旋律音符。《秋》中作为旁观者对家庭、老马命运的抉择。《船》里在无法摆脱的宿命下,自己按部就班生活,在渔夫生活中随意翻看一本又一本的书,这是有关个人的悲剧。他无法仅靠书本就面对那些粗砺的海岸和凛冽的北风,无法像子女一样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血缘束缚,更做不到像卫道士一样死守内心的方寸之地,所以最后他选择了逃离。《黑暗茫茫》中的急于摆脱和困惑无助在离开的一瞬间明白坦然接受和匆忙逃离二者之间的区别。显然那并不只是表面的脱离,谁也保证不了你待的地方会不会变成下一个布雷顿角。重要的是心里冲突的消解。
王安忆认为定义短篇小说“好”的要素是“优雅”。麦克劳德毫不费力就能做到这一点,无论是剪裁精致的写景,还是平实精湛的对白,从容不迫的氛围。出逃和回归并不是恶俗的套路,被冲刷得雪白的海崖,粗砺的渔夫、农民和矿工生活。麦克劳德用冷峻又细腻的笔触描写出一幅幅沉稳又充满张力的图画。爱因斯坦定义的优雅是尽可能简单‘,但不能简化。这七篇粗砺如狂沙海盐的故事也奠定了麦克劳德这位低产作家的风格。情节润物细无声般简约,举重若轻的对话和张力无限的描写轻松地洽和了所有冲突。故乡、旧地重游、聚会的这些具体场所无一不是能够把一个人的多重记忆和时代印记交汇的维度高度体现的主题。叙述角度的受限,专于描写私人、隐秘的情感,只好放弃宏大的叙事,尽可能寻求逻辑的自洽(名篇《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中的BLOOD的隐喻和私生子的暗示。)
在那些场所,大海和矿井无一不代表着未知,但又成为固守此地的精神象征,殊不知她们所理解的只是近海的鱼群,浅表的矿石。这是一种拆解但却非解构的尝试,对与所有事物神圣化、仪式化的,将所有东西蒙上无谓的宿命感借机对抗与大海矿井对立的市井生活。
麦克劳德的语言狂野深沉,以及遣词造句的考究。这是因为麦克劳德继承了盖尔语的口述文学传统,包括盖尔语民族歌曲的吟唱节奏,作品从而出现了一种吟唱特有的韵律节奏。麦克劳德的音调、节奏控制得极好,这也帮助他处理那些继伟纯正的、真实的情感。整篇文章的写景随意剪裁即是妙笔,一脉相承的口述文学,或许可以帮我们从另一个方向定义文学理论。并不是“逻各斯”的解答,不是关于本质的追问,从他的文本出发,麦克劳德在做一种展示,并没有直接界定想要叙说的事物。语言脱离语境,脱离那些垩白的崖,粗粝旷寂的海岸,幽深如伤口的矿脉,超越现实目的就可以被解释为文学。这是《海风》的属性和特点。文学不在于它要传达什么,而在于“值得一读”。甚至要忍受语言的晦涩、费解和不切题的折磨。语言的突出,综合、故事的架构,审美道德的建构,无论你从哪一个方向进入《海风》,你都能理解。就好比从一个角度评价事物的同时,你最终也给另一种视角留下了余地。这也是《海风》不朽的地方,阅读小说并不像购置家具一样需要考虑良多,面面俱到。结构、风格、可读性和语法,只要有一种能够真正地打动我们,那么它就将成为我们克服文本其他地方拙劣的理由和武器。在时空上,作者呈现出来的是片段化、非线性的叙事也催生了一种试图摧毁一切的哀伤与失落。
这也成就了一个文学模式,用时空互通和情感相谐巧妙地嵌入自传成分。摒弃了历史可知的清晰的文学叙述模式。并不是把文本视为文学,而是寻找文本的关注,文本的关注才是文学。这是短篇小说的宣战,和其他文本体裁一样,短篇小说不是一个直接让我们把语言填进去的框架,即使我们按照风格、套路摆出来也是没有生命力的东西。《海风》代表短篇小说作为一种为揭露和批评自己的局限性而存在的艺术机制。它不断地试验如果用不同的方式写作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