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神偷

在幻变的生命里,岁月,原是最大的小偷                                                                —题记 

1

他从一辆拉风的电动三轮车下来时,夕阳西沉。微红的晚霞慢悠悠地不肯散去,仿佛在留恋什么。

他戴着一个崭新的黑色皮皮帽,穿着一件咖啡色的绒毛大衣。他一转身,我发现他明显老了。脸皮松松垮垮的,像枯树皮。在我印象中,他脸上的肉本应该是绷得紧紧的。胡子黑而坚实,严肃起来,显得有点酷。

我叫了一声:“小姨爹。”他“嗯”一声。没有笑,散淡的神情,显得有些慈祥。

他慢条斯理地说:“你们都在啊?”我们都点点头。

姨爹是嫂子请过来陪她娘家亲戚喝酒的。姨爹无酒不欢,适合陪客。有他的场合,气氛融洽,大家聊天吹牛划拳,上至国际新闻,下至田间农事,什么事情都谈。

比喝酒,你未必喝地过他;拼理论,你未必有他见识广博;就算意见不合吵起来,你未必有他嗓门高、脾气大。亲戚家有什么酒席招待陪喝之类的事情,一般都少不了他。

父亲也觉得姨爹比以往憔悴了许多,便问他:“是不是哪里身体不舒服?”

姨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唉,还不是胃不舒服,去医院两次了,医生说是胃病,配了点药吃吃。”

父亲对他说:“我们都是老年人了,得多注意身体啊!”

姨爹连声说:“是,是,是。”

嫂子的姑父一大家人姗姗来迟。可他是不喝酒的。姨夫和父亲只好一人一碗白酒,慢慢喝。

嫂子娘家亲戚散去后,姨爹对父亲说:“姐夫,说心里话,今天如果你不在这里,我是不来的。燕子(我嫂子)娘家的亲戚我又不熟的。原本我是来陪酒的,这倒好,对方却是不喝酒的。”

父亲淡淡地笑道,说:“看来我还是有点老面子的。来,继续喝,我在家一个人都要喝。”

正月十六,得知表姐带姨爹来杭州树兰医院看病,看望之,得知姨爹得了肝硬化。心里很难过。

2

正月初三去舅舅家拜年。舅舅看见我来,便问我:“你爹为何还没来?”

我回答:“村里的垃圾还要捡,还有家务要忙一会。”

“快,快,快点叫你爹过来。”我连忙说:“好。”可我开始帮忙端菜,一时忘了。

等到大家都摆好了好几桌满汉全席般的菜,一些人陆陆续续地坐上桌,好酒的已经在忙着开酒瓶。

舅舅又在客厅里逮住端菜的我,不解地问我:“你爹怎么还没有来?”

我“奥”了一声,连拍自己脑门说:“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于是拨通了电话,有点兴奋地对父亲说:“阿爸,你快点来舅舅家吃饭,今天他们家菜特别丰盛。”

电话那头也传来父亲喜悦的声音:“好,好,好,菜无所谓,有酒喝就行。等我还有点垃圾捡完就过来。”

父亲负责村里的环卫工作,他非常珍惜村领导地给他这份工作,每天兢兢业业,大年夜这天还要上下左右仔细巡查一番。

我匆匆吃了饭就赶回家了。因为日上三竿,媳妇还在陪她一周岁大的“小情人”—儿子睡觉。等他们醒来,我得帮忙照顾小孩。媳妇醒来后吃中饭,中午饭菜是父亲准备的,青菜有点咸有点焦,一些热过的肉类她也不喜欢吃。一时气上心头,对我大加指责。我也不好意思说是我父亲烧的,亦后悔没有从舅舅家带点可口的饭菜,谁叫我脸皮薄,又怕麻烦。

儿子醒来喂完奶后,被媳妇带出去东荡荡西逛逛。我也闲来无事,在门口看看书,磕磕瓜子。之后便去蹲茅厕了。待我从茅厕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父亲柱着一根小木棍,趔趔趄趄地走过来。

我不解地问父亲:“阿爸,你怎么从屋后这条小路走过来?屋后杀牛佬门口的狗很凶的。”

父亲和蔼地笑笑,对我解释道:“越来越不中用了,喝了这么点酒,走路便东倒西歪的,不敢走村里的大路,怕人家笑话。”

我想扶他进屋,被他制止了,他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有‘拐杖’呢。”

回到他那间昏暗杂乱的小房间,他脱了鞋子和衣裤,倒在床上,拉上被子就睡,不一会儿,便听到他“呼呼”的打鼾声了。

到了傍晚,父亲醒来,酒也醒了。他吩咐我做烧菜做饭,他从中帮忙洗菜剥蒜。

晚饭时,他又开一瓶黄酒,在客厅昏暗的灯光下喝得有滋有味。

晚饭后,父亲打开了显像管有点老化需要等段时间才渐渐清晰的电视机,把浇粪的塑料马桶拎进了自己的房间以方便撒尿,一时间,尿味便充斥了整个房间。

父亲一个人在家时,电视总看得挺晚。有时看着看着便睡着了,只有电视机里的人叽里呱啦地热闹着。狂风有时会席卷着屋顶的瓦片,天花板上经常有老鼠“窸窸窣窣”,它们还时不时发出撕咬木头的尖利声音,令人寒毛竖起。

也许是被尿憋醒,他打开灯,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便被暗黄色的灯光充盈,他关了电视,关了灯,重新睡下。他感冒了,时不时得咳嗽,传进我的耳朵,搅乱了我的睡意,如同小齿锯子般,微微得割据着我敏感的心弦。

父亲也有被噩梦吓醒的时候,醒来便睡不着,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房间的地上扔满了烟蒂。

我让他少抽点烟。他跟我讲:“近来记性越来越差,不得不靠抽烟提神。”

父亲真的是越来越老了。

每当想起夜幕降临,他独自一人睡在杂乱房间里,被孤单层层笼罩时,我总是会忍不住想起叶芝的《当你老了》:“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心便会打结难受,眼角便会湿润。

我一直以为叶芝的《当你老了》是一首写给父母的情诗,后来才知道是首写给恋人的情诗。可我们不都是从父母的“小情人”身份过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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