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从不是个适合养生物的人,包括植物。
这个结论在我连向日葵和绣球都不留茎来年培植的时候,就应该明白。
所以金边吊兰侧芽错过扦插,最后连空气凤梨都疲于继续分株这种结果也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等待放疗那年(是22年吧)的春夏我还养过牵牛,一种究竟是朝颜还是夕颜我并分不清的,从小最喜欢的花。
牵牛的ephemeral和绣球的prosperous明明如此迥异,但却能同时是我的最爱。
难道只是因为它们相近的颜色?
我向来定义自己的大脑是拥有“能记住许多久远而无用信息”能力的,代偿能力极强的大脑(当然,后者已经被彻底证实了)。
但似乎还是有些信息不可避免地在时间的长河中模糊了。
比如大概是幼儿园时期,我在梅山路某条下坡岔路上最早注意到牵牛的那一个瞬间,究竟是傍晚还是清晨?陪在我身边的究竟是母亲还是外婆?
比如应该是去日本前特意在澳服玩新发Pocket Camp的时期,我意识到我是如此喜爱日本梅雨季节青蛙、绣球、晴天娃娃、雨伞、彩虹、水洼这一整套打包的意向。当然,这可能是因为当年刚开始出现干眼症症状的我对高湿度季节一切关联事务焦虑性的青睐;也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因NEWS而不自觉产生的对青蛙的亲近;还可能是离开日本前在下田看到的绣球山实在可人…可能性太多,但终究让我对这种会因土壤pH改变颜色的花好感倍增。
绣球是象征家族繁茂的花。
即使明白这一点,即使是当年还未从原生家庭困境中走出的我,也还是真心喜爱着绣球。
比22年阳台上的牵牛爬满管道的时节要早许多,23年的绣球开在早春。一簇簇的,和pocket camp里,和在日本见到的那许多绣球一样。
开得早所以败落也早。
那时并不知道如何扦插繁衍的我在发现它败落后误以为它已无力回天,便扔掉了它。
22年牵牛绽放的时候,在我的歇斯底里里,我终于解决了原生家庭困扰。
23年绣球绽放的时候,在外婆舅舅姨妈的歇斯底里里,母亲对亲情的部分执念终于也被粉碎。
或许母亲从未独立也从未脱离原生家庭,她始终是一个被哥哥姐姐爸爸妈妈照顾着的小妹。
离婚是父亲出轨,孤独是姐姐抠门。
但,真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
小时候我曾坚定地认为原生家庭的错都在父亲。20多岁时我也曾坚定地认为,外婆让我多做父母的桥梁多亲近父亲,满心痛苦和抗拒是我的过错,是我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是我任性自私。
我总是别无选择,只能用崩溃和痛哭唤起外婆姨妈表姐等家族里其他人的共情和同情,借此逃避“我的职责”。
我总觉得不对。哪里不对。
我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外婆可以在上海的春节家族聚会里,对着我模仿父亲吃小笼包被汤汁溅到的狼狈模样;也不明白为什么两个表姐对着我恶搞和“嘲笑”我父亲时,她没有教育大家。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一边深爱着外婆,一边感觉哪里不对。
我怎么能不爱她呢?
外公外婆始终是最疼爱和偏心我的。你看,高中表姐写给他们的信里都明说了羡慕我最得外公外婆疼爱。
外公外婆当然是最疼爱和偏心我的。无论是因为我的年龄,我的家庭,还是因为我也同样始终记挂着外公外婆。
但我还是知道哪里不对。
无论是大学毕业时和二姐的聊天中达成的:“外婆看不上我们父亲”这样的共识,还是去日本前在和大姐聊天中获知的:“其实多好的女婿外婆都看不上,所以我爸再婚也还是会被她挑各种毛病”。亦或一件件一桩桩后来才留意到的,稀松平常但无处不在的、微小的、各种我不在意的、却足以让各路当事人崩溃的嫌弃。
23年歇斯底里的母亲,歇斯底里的舅舅,歇斯底里的姨妈,他们一个个,多么像那些年歇斯底里的我。
但是我怎么能不爱外婆呢?
我始终保留着14年她在老到无法做针线活前,最后帮我修改裁剪的睡裤。
23年见到回国的外婆,抱着她近乎哭着说:“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的我,年年用单位卡券给外婆订生日蛋糕、买母亲节鲜花、每次回合肥想着要带鲜肉月饼给外婆的我,怎么能不爱外婆呢?
Friends里的Rachel也曾近乎歇斯底地惊呼:“Oh My God! I’ve become my father!”
大约是旁观者清,同样的问题自己意识到的时间总要远晚于旁人。
母亲是,我难道不是吗?
这两年才意识到同样习得了类似恶习的自己,即使意识到了,也一直未打算做出太多改变。
可是今年这个酷暑,努力凑着年假和周末回合肥参加团聚的我,在饭局前安慰开导因年岁过长而意志消沉的外婆时,在听见她对我说:“哪里是回来看我,是回来玩的”时,在听到她阐述各类只有活到足够大的鮐背老人才能遇到的困境时,宛如梦中惊醒。大脑中近百年的沉重记忆、细胞里近百年的氧化应激,松脱的牙齿、细弱的下肢,外婆老了,她实在太老了。她活到了身体不自由、社交不自由、精神自然无法自由的年龄。哦不我忘记了,社交于她而言早在多年前便已是奢侈品。那是怎样的孤独?当身边的同龄人一个个淡去,最终只剩下自己模糊的灵魂被困在不再自由的躯体?
但我依然醒来了。几乎溺亡在扑面而来的、累积了近百年的氧化应激压力迷雾中的我,突然醒来了。
是啊,舅舅过去说的没错,外婆是他们的母亲,他们会负责的。或者说,本就当好好负责。
外婆是她子女的课题,不是我的。
外婆的痛苦如此沉重,但她散播的痛苦亦是如此切肤地弥漫着…
这么想着,似乎卸下了自己身上其实没有任何人强加给我的,莫名的负罪感。
是在哪里看到的说法?
高寿老人的背后,常有许多后辈在替ta背负负面情绪。
而我也本就没有责任和义务背负整个家族的情绪。
。
如果这一枝绣球在我这无法扦插
化作营养帮助其他健康枝芽朝向更光明灿烂的方向成长或许更有意义
那么
下一个绣球生长的季节
或许应该再买一盆绣球?
这次或许会用心学习扦插,而不是将土培养成只是保质期稍长的鲜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