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漓
1
何月仙使了个眼色，把认亲宴上全程都很淡漠的赵小云给叫了出去。
临走的时候还不忘给认亲宴上的主角——她多年不见的儿子孙超笑笑，叮嘱他慢点吃，一会儿就回来。
出门到了洗手间后，何月仙板着脸问赵小云:你怎么回事啊，全程拉着个脸就算了，刚才你说给你哥订好了酒店是啥意思？我不是说了要让他回咱家住几晚嘛，你说这话不是打我的脸吗？
赵小云说我天生就长这样的脸，您可别冤枉我。而且我觉得吧，住酒店挺不错的，我订的可是五星级的酒店，我自己都没住过，为了我这个素未谋面的哥，我可是下了血本了。怎么您还怪起我来了？
何月仙说这就不是住酒店的事儿，你哥大老远跑来认我，我让他住酒店，这让人知道了，不是说我这个当妈的根本就没把他当自己人？只当了个亲戚吗？再说了，亲戚大老远到家里来了，也不能让住酒店吧！你让你哥怎么想呢？你让你哥脸往哪儿放呢？
赵小云笑笑说，妈，咱们家房间不多，你跟……那个……就那个谁……几十年不见了，肯定有很多话说，酒店房间宽敞。
什么那个谁？那是你哥，虽然同母异父，但你们也是兄妹啊，何月仙有些生气了，我不管，赶紧把酒店给我退了，今晚你哥就回咱家！
赵小云摇了摇头，坚定地说:不行！
何月仙疑惑:为啥不行？凭啥不行？她真的生气了:那是我儿子，我儿子回我家天经地义，你还想拦我？房子是我跟你爸的，我爱让谁住就让谁住，你还管上了！说着就要往出走。
赵小云伸手拦住了她，皱眉说:妈，这不是我的决定，这是我爸跟我，我们共同的决定，人是不可能让住到咱们家的，咱们家的门朝哪儿开也不可能让他知道，他是您的儿子认亲无可厚非，但是……想了想她还是继续:但是想让我们跟他沾亲带故的，不可能！
何月仙听了这话，差点没站稳，只是颤抖地用手指着她。
赵小云怕她气坏了，可是想到爸爸还有舅舅的话，还是坚持不松口！
2
三十年前，何月仙为了方便照顾母亲，不想嫁出去，就托媒人找了个外地女婿孙麦成，在自己村子里扎了根。
没成想，这个孙麦成是个混账东西，平日里一言不合就跟她动手，她弟去劝架连着她弟一块打，还放出狠话:你爹妈没把你们兄妹教育好，我替他们教育！
甚至有一次俩人打架的时候，孙麦成生气了，就把当时不到一岁的孙超摔到地上，孩子当时吓得都不会哭了。
俩人最终离婚，也是因为孙麦成把过来劝架的何月仙母亲推倒在地，还指着她骂，把丈母娘气的昏了过去。
村里的人看不下去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把他打了一顿，俩人离婚后，外地的孙麦成被赶了出去，他走的时候带走了儿子，说儿子是他的种，不让带走，那就不可能离婚，为了顺利离婚，何月仙放弃了儿子。
她心里一直觉得亏欠儿子，把他留给那样的父亲，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好长大？可是不留给他父亲，离不了婚，他发起疯来，全家都有危险，她不能让自己的家人长期处在危险中。
刚离婚那会儿她想儿子想的病倒在了床上，可是母亲也病倒了，她只能让自己坚强起来，强迫自己不去想儿子，后来又遇到了现在的丈夫，生了女儿赵小云，可她从来没有忘记有这么一个儿子。
那些年的通讯不发达，她没有办法知道儿子的消息，只听相熟的孙麦成老乡说被孙麦成带回四川老家了，之后相熟的人也走了，就再也没有了儿子的消息。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儿子居然知道了她的手机号，不仅没有怪她，还主动过来认她这个没有抚养过他的母亲，她简直要开心疯了！
可是现在女儿和丈夫居然拦着她，不让她儿子进门，他们不知道这些年她对这个儿子是有多愧疚，她的心是多么的疼。
尤其是她给儿子发了定位，儿子让她也发个语音，因为自己不认识几个字的时候，她简直能疼的窒息了。
3
何月仙跟女儿在卫生间里僵持着，她看着女儿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
自己这辈子最对得起的人就是她了，给她最好的资源去上学，给她看孩子，给她买房，给她的小家贴钱。
直到现在她都和他们老俩口住一起，为什么呢？因为大事小情她爹妈都给她打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不用她操心。
反观孙超，三十岁出头，却看起来比同龄人老很多，光就这一点，就知道娃吃了多少苦。她这个当妈的，不说为他做什么贡献了，如果连一点点尊严都不给他留的话，那真真是枉为人母了。
她平静下来，说大白天的你还想拦你妈，我告诉你赵小云，今天人我是一定要带回家去的，如果带不回去，那我这辈子都不会踏进那个家门一步，不信咱就试试看！
赵小云看着眼前一脸严肃的母亲，感觉到了她平静的脸上散发出来的怒气，有些不知所措，人也结巴了起来，不……不是我非要拦……拦您，是我爸跟我舅……他们也……也……
我认我儿子到底碍着你们什么了，把他们给我叫出来！何月仙这次没办法把愤怒掩藏起来了。
4
赵小云去陪孙超了，何月仙跟丈夫还有弟弟三人被赵小云安排到了另外一个包间。
姐……何月仙弟弟先开口。
你给我闭嘴，别叫我姐，孙超怎么说也是你外甥吧，我就想不通了，你为什么不让娃去家里住，又不是住你家，你瞎掺和什么？跟你有啥关系？
姐，我知道你想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三十年了，三十年谁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万一……他跟他爸一样是个混账，怎么样？
胡说八道，根本就不可能，你眼睛瞎啊，你看不出来娃的脸都沧桑成啥样了，一看就吃了不少苦。
仙儿啊，丈夫老赵开口:我知道你心疼你儿子，可是如果他真的像小弟说的那样是个混账，咱老两口半截身子埋黄土了，无所谓，可是你想过女儿吗？想过咱外孙吗？万一他们被他给缠上了，怎么办？你想想你前夫做的那些事，你希望咱女儿经历一下吗？
行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你不就是怕我把家里的钱给他吗？我儿子穿的不好，用的手机不好，来的时候交通工具也不好，浑身上下就写着一个字:穷！
因为他穷所以你们才提防着吧，你们也不想想，他要是想纠缠，早就过来了，能等到现在吗？他现在媳妇娶了，孩子生了，用钱的地方早过了，别小人之心了，我儿子来看我，就是想认她这个妈了。
虽然他这个妈不是个东西，几十年来对他不闻不问的，可是他就是个好娃，不怨恨这个混蛋妈，娃就单纯地认个亲，你们哪儿来的那么多戏呢！
我告诉你们，娃我是一定要带回家的，谁都别想拦我！
老赵急了开口:那不是你一个人的家，那也是我的家，我就是不同意，我不同意他就是进不了门！
正在俩人僵持的时候，赵小云推门进来说，那个……他接了个电话说，有一个朋友被车撞了，刚好住在我安排的酒店旁边，为了方便看病人，就先不去家里了，住酒店！
屋里的人闻言，除了何月仙都松了一口气！
5
何月仙说没听说过你这边有朋友啊，是郑州的还是四川老家的？看完朋友就回家吧，妈给你新买了真丝睡衣，穿着一定很舒服。
孙超说，妈你跟我去酒店吧，我看完朋友还想和您说说话呢，太晚了回家怕打扰叔叔休息！
何月仙高兴地说好，其他三个人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看着何月仙跟着她儿子拦的出租车走了。
那晚，何月仙和儿子睡在一张床上，儿子并没有去看什么朋友。
从小就要看人脸色过日子的孩子，看着那些人的脸就知道自己并不受待见。
何月仙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没去看朋友。
那晚儿子说了很多，说自己是奶奶养大的，爸爸只是每季的麦收完才回来，回来把东西一卖给他们婆孙留点钱就消失了。
奶奶没有钱供他念书，只勉强让他不挨饿。他没怎么读过书，连字都不太认识，工作后因为不识字只能干苦力。
可他勤奋，而且心眼够，他自学水电，画的图别人都不认识就他自己认识，认识了个老板，看他踏实肯干，就给他介绍小工程，慢慢地也挣了些钱，还娶了媳妇生了孩子。
以前一直不知道自己有个妈，那次回家后听村里人说有个自称妈的人找他，问了奶奶后才知道原来他妈还在，不是死了。没想到自己的妈还能去找他，他也是有娘惦记的人。
何月仙听完有些哽咽地说：是啊，我找了你很多次，可是我只知道你爸他们家大概在哪里，具体的不知道，走了很多冤枉路，幸好，最后把你找到了。
是啊，最后我们母子还是见到了。
6
晚上，孙超睡着了，何月仙躺在床上，手里攥紧了手机，手机壳里有一张银行卡，卡里是她给儿子准备的钱。不管他要不要那都是她的一点心意。
这些年来她对儿子不闻不问，一心只扑在了新的家庭里，亏欠他太多了。
说来惭愧，她上次去儿子老家找他，只不过是因为当年的那个熟人说儿子被车撞了，生死不明。
她一下子被惊着了，她能想象儿子过得不好，但绝对没想过他有什么危险。晚上做梦都梦见儿子浑身是血地叫她，她坐不住了，待不住了，跟发了病一样到处走，走的自己精疲力竭也没办法好好入眠。
最后女儿被她这种状态逼的没办法，带着她驱车几千里去了那个老家到处打听，最后打听出来被撞的是前夫，儿子好好的，只不过当时正好在外地打工没在家，老家的人也没有儿子的联系方式，她只能回家。
没想到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母爱，让儿子这么感动，竟然不计前嫌地来认她，她心里除了高兴，就是愧疚，愧疚咬噬着她的心，让她不得安宁。
儿子越是表现的懂事，比如今晚他明明没有什么朋友去看，怕她为难还是自觉地要求住到了酒店，她越是难受，越是自责，三十年啊，就算怕前夫纠缠，也不应该对儿子不闻不问的，她可以做的好一些的。
她不想给自己的不称职找借口，她只想把卡给他，好歹让良心能好过一些，至于老赵和女儿那，给了就给了，他们敢说个不字，试试！
7
孙超走了，趁何月仙睡着的时候，只留了张字条:我走了，不见！
在回家的路上，孙超想可能以后他们再也见不到了，母子缘分可能也就这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上，然后再也不见！
如果想认亲，他怎么可能不带老婆孩子呢，说到底也不过是想告诉这个人，她的儿子以前真的过得不好，想看着她难受，这样才算对得起自己！
应该非要住到她家去，让她为难，才算报复了她啊，好像也没必要，好歹她也找过他，也算是给她那一点母爱的回报吧，其他的就算了吧！他有自己的生活，生活很难，他没有精力把过多的时间浪费在不爱他的人身上！
他五年前就来到过这里，不然怎么会知道赵小云定的酒店旁边就有个医院呢。
当时他跟还是女朋友的妻子要结婚，可是丈母娘那边嫌弃他没学历没钱，要了一大笔彩礼，他没有人依靠，能借的都借遍了还是凑不够钱，愁的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奶奶心疼他，就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去找自己的妈，儿子结婚当妈的给彩礼天经地义！
可是等他找过来时，突然想到一件事：他都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找到她的住址，那么她呢，怎么三十年了都没有找过他一次？
心里都没有他的人，他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会不会以为他是来碰瓷的？想着会被自己妈小看，他宁愿自己从来都没有找过她！
好巧不巧，他往回走的时候，由于分心，被一辆豪车给撞了，住的就是那个五星级酒店旁边的医院，那个撞他的人就是他认识的老板。
老板赔了他钱，他才娶到了媳妇，老板看他被车撞了都没人管，可怜他，就给他介绍小工程，日子才好了起来。
从那以后他就忘了自己有个妈了，可是那次他回老家，老家人说有个自称他妈的人找他。
他对这个妈不抱什么想法，只是她找来了，他就想知道一下，三十年了，她怎么又想起来他了。
来了才知道，她也不是爱他才找他，就因为别人说他可能有生命危险，她才想起了他，才去找他，只是为了自己良心好受！
他来不过是自取其辱！还不如留点念想，现在连念想都没有了。
8
何月仙看到了儿子留的纸条，哭的不能自已。
这辈子她永远都亏欠这个孩子的，因为她知道自己直到这一刻也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其实她也害怕这个孩子找到家里，破坏她现有的幸福，不然，早就去找他了，这次不是一找就找到了吗？怎么可能等三十年这么久？
可是她没有去找，说到底还是害怕。
害怕前夫养出来的孩子跟他一模一样，害怕他赖上自己就甩不开，害怕他对自己有非分的要求，害怕他做一些伤害现有家庭的事情。
所以打听清楚他没事后就回家了，没有问他的联系方式。
后来听说孩子找过来了，她最开始是抗拒的，害怕自己担心的事情是真的，于是偷偷向那次碰到的儿子老家人打听，打听出来他已经结婚生子了，并且一家子过得都还不错，才答应要见面。
见了面之后怎么也说不出口让他不去家里，尤其是老赵他们那么地坚持，也说不清楚当时是怎么回事儿，那么气愤，大抵是“我的儿子我可以怀疑他，但外人不可以”，才会给所有人发火，但她心里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愿意，所以才并没有特别坚持地让他住到现在的家里。
说到底她对这个儿子的爱也只是停留在想象中，想象她多么爱他牵挂他，其实没有养育过，到底感情隔着千山万水。
她看清了自己，也更恨自己的卑鄙！
所以说有时候，不打扰才是给失去并且不能挽回的亲情最后的体面，她越了界，所以就给自己找了不痛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