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东面、北面、西面都是房子。出路在东南角,向南。南面空着,西边邻居家的北房墙根占了一点。剩下的地方,刚能修一座小房子。父亲没有修,建了一座花园。
这座花园不大,长方形,在一个土台上,土台高于地面尺许。这是与别处不同的。别处的花园都低于地面,这样院子里的残水可以流进去。高一点,干净,向阳。周围用红砖砌成花墙。许多“工”字连在一起,漏着许多“十”字形的孔。这样的透花,一般出现在厕所墙上。用水泥做了沿,比花墙略宽,放花盆。这座花园,规规整整,泥水匠忙活了几天,是村中最好的花园。造这花园的花费,几乎可以修座小房子了。那时家寒,日子紧紧巴巴。父亲为什么要造座花园呢?父亲爱花。
这座花园,是院子呼吸的嘴巴。
最先进入花园的,是一棵云杉。云杉喜阴耐寒,栽在南边,偏东一点。这棵云杉不大,栽在一个洋铁脸盆里。自我记事起,就一直放在院子中间土神爷头顶上。这树长得极慢,我都念三年级了,还是那么大。移栽时捣掉锈透的脸盆底,掏出根,栽好,脸盆做了云杉脖上的项圈,好看,还方便浇水。这树喜阴,换了地方,一下子从糠箩跳进了米箩,长得快了。一年能长一拃。这也是云杉的特点,开春抽高一节,长一圈枝条,定型,剩下的日子,只是将嫩枝长成老枝。从节数就能数出云杉的年龄。树逐年长高长大,怕影响其它花木,每年砍掉最下层的一圈老枝。年年长,年年砍,不知不觉腿已很长了。
其后移进去两棵落叶松。没多久,一棵死了,另一棵活着,很旺盛。每年春天,都冒出一簇一簇新叶,叶中抽枝,青枝凝翠。父亲一有时间,便拿着剪刀、铁丝忙活,剪叶,拧枝,抠根,硬是将一棵可作栋梁之材的树木造成了一棵枝干盘旋的盆景。十多年的时间过去,落叶松成形,欹侧横斜,偃仰矫矢,显出些许古意。院中来人,父亲总是颇为得意地介绍他的这棵盆景。后来,父亲将这棵付诸了过多心思的落叶松移到了花盆中,打算摆在厅房门口的台阶上。没多久,这棵树一命呜呼了。
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三棵油松。一棵栽在花园中靠南处,偏西一点,和云杉并立。两棵栽在场上塄坎,夹在石枣玛瑙树中,三十多年了,其中一棵弯弯扭扭,不像是松树,另一棵枝条平着长,长成了一把伞。花园中的一棵,将根深深扎入地下,伸向四面八方。没几年,有胳膊粗了。再几年,比小腿粗了。浓绿的叶子,蓬蓬勃勃,树上垂满松果。父亲说,正好可以堵住邻居家西房北墙上废弃的烟洞眼——这烟洞眼,黑糊糊的,正对着厅房门,实在是不好看。再几年,烟洞眼在树底下了,黑糊糊的——这树冒过了房顶。站在梁顶上俯视全村,这棵松树很大。冬天,院子里全是树影。再不砍,就砍不倒了。倒在地上的树干,比活着时更粗壮。
两棵牡丹,是花园中的王者。一棵在油松西侧,西南角上,紫的。一棵在北边,靠东一点,白的。白牡丹迟于红牡丹,但发展迅速,没几年,有一大丛。白牡丹开花早,开得很着急,花瓣从花芯一齐涌出,挨挨挤挤,许多花瓣还没来得及舒展开,已被后来者挤掉了。花朵是圆的,真的开成了爆花,连香味都散发不开来。“头重欲人扶”,因为花大而多,整丛花都斜过来趴在花台上。紫的一棵长在阴湿处,新枝年年被冻死,只剩下一棵主干,坚硬嶙峋,斜伸出几根侧枝,成了一大棵。这株牡丹开花迟,晚白牡丹十多天。紫花黄蕊,娇慵醉媚,雍荣华贵,真国色也。
油松前有一棵月季,开黄花。东侧并排着还有一棵,开红花,是同时从洛门买来的。黄色的一棵好看,花朵有白碗大。父亲说这花神奇,会转色,初开时偏红,后来就变成黄的了。我认真观察过,花瓣正面是红色,粉嫩粉嫩的,背面是黄色,光滑。初夏时开花,一茬接一茬,一直开到深秋。红色的一棵不好看,身子弱,细细长长,病恹恹的,花朵小,花瓣大,没精神。红色的花早就没了。黄色的花死后,父亲惋惜了好长时间,留下骨头一样撅着的老根,期望能再发新芽,但没有。
黄色月季前有几丛萱草。发芽早。残雪刚尽,微润的土膏中就长出几个芽尖,抽成叶。中间蹿出几杆花梗,翠绿,开几朵花。复瓣,桔红色,裂开数瓣,如兰,似蝶。扇着大翅的大黑蝴蝶,坠着长尾巴,循香而来,忽上忽下,穿花抢蕊。听说这花可以吃,但从来没有人吃过。乡人只吃黄花。
北边花墙边,白牡丹西侧,一棵水林木,一棵乌牛。水林木栽在一个长方形水泥盆中,长年未动。杆是方的,棱上长着薄翼。木质坚硬,是刻章子的极好材料。这树冬天结小珠子一般的红果。叶子指甲盖大小,经霜一刷,红得透亮,比果子好看。雪还未化,乌牛已开出白花,一簇一簇,白得耀眼,香味冲鼻。初夏,结小黑果,甜的。吃过乌牛的嘴唇是紫的,唾液是紫的,手指是紫的。本来乌牛已经长高了,父亲把头倒挽下来,硬是折腾成了一棵倔强的盆景,不好看。挫了锐气,树绵了,不结果了。
东北角与西北角各长着一棵葡萄,是园中的大物件。怕影响其它花木,父亲在院中斜搭了木架,让东北角的一棵爬过木架,爬上厨房房顶,西北角的一棵爬上西房房顶。两边的葡萄架下,都可以乘凉。这两棵葡萄是老品种,藤叶茂盛,果子却稀疏,且小,酸甜酸甜的,成熟晚——这两树葡萄果从来就没熟透过,谁能等到那时候!但全家人都偏爱这两棵葡萄,大年三十煮过肉的汤,悉数倾倒在这两棵树下。这两棵葡萄是园中发芽最迟的树。杨柳春风吹过了,树还睡着。柳絮满天飞时,树才微醒,先是从剪断的枝头处滴水,一滴接一滴,得滴几天。接着枝上鼓起一团团白絮,絮中裹着红叶,红叶撑破白絮,变绿,开花,结果,长长的枝条已上房了。按理说,为了结出好果,得掐枝,但父亲舍不得。父亲栽葡萄树是看叶子的!从葡萄架下走进院子,人面一绿,感觉与别处不同。
东南角,云杉东侧,有一棵刺玫。拳头大的花,粉红色。花瓣层层叠叠,如排列有序的鳞片。这应该是名品,但乡人不重视,认为此花不浓艳,“格”不高。尽管紧挨着进院的巷道,但没人关注,年年都是自开自落。
刺玫与葡萄之间,夹着一棵春海棠,趁葡萄还未得势,赶紧鼓几个胭脂一样红的花苞。花谢后,结几个硬果子,藏在叶底,一般人发现不了。
我曾从尖山上挖来两棵蕨菜,羽毛一样的叶子很好看。栽入园中,浇水捉虫,百般呵护。水土不服,蔫了。二月间,从林中草皮上剥来却多苔藓,铺了条蜿蜒小径,蒙蒙茸茸,鲜绿可人。水土不服,干了。被小鸡一块一块吃掉了。小鸡吃苔藓,怪事!云杉下自己长出来几棵野百合,开很大的花,瓣上有小点,黑。开了几年,水土不服,没了。
花园曾重修过一次,那时油松与黄月季还在。从洛门买来现成的水泥花板,上面是镂空的图案,梅、兰、牡丹、葡萄都有。最长的一边,只用六块就够了。重修后,讲究多了。七八年前,大门内迁,拆掉了东边半个花园。刺玫、春海棠、葡萄树、白牡丹,都挖掉了。捎带着,连西北角的一棵葡萄都挖了。云杉还在,紧贴着大门,细细长长,如一支立着的毛笔。
这两年,弟弟掌了舵。花园两角补种了两棵葡萄,新品种。西边种了一棵大樱桃树,一年长几尺,骨节很长。南边长了一棵野樱桃。树下种上了草莓。
花园成果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