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烽火
燕山府,府衙公厅。
宝谟阁学士兼判燕山府事、河北路观风使苏博山正召集僚吏佐贰商办公事。
三月初,朝廷便下明旨,要求燕山府及易涿等七州二十六县皆得召练乡兵团勇,防备边事。其时正值春耕要紧时节,苏博山便下令缓办,自上章分辩。昨日都省成议已化作严词旨意颁到,想那阉竖连银钱都不肯收,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苏博山自觉易位在即。今日便就趁着人手齐全,将事体讲明,公事总要有个体面了结。至于乡贤善绅是否遵禀,那确是后任的功劳,不由他筹谋了。
果然,才说个开头,诸官吏便各自分说艰难险阻,或者缺人,或者缺钱,或者人钱两缺。
“朝廷旨意在此,某等自当勉力而为。”苏博山不由分说打断,“护卫乡梓,无可厚非。但还是不要自误。官身优免皆出自朝廷,勿要得而复失才好。”
诸官吏听府尹用词严苛,一时没了话语。公厅里便沉静下来,只是各自观望思量。
“启禀大府,东关六百里加急。”厅外忽传来护军甲士的声音。
“还请诸位暂避。”苏博山说完,也不等其余人答话,便起身往门外走去。
诸官吏闻言,纷纷应是,各自行礼退避。这东关军情自来只有大府与护军都虞侯能看,他们老于宦海,倒不至于为此生嫌。
厅外护军甲士见苏博山出来,连忙躬身奉章,他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此间也不会有人怪罪。苏博山点头接过,并未便看,反问道:“陈督军[1]在何处?”
“督军正在营中。”
“便请陈督军来府衙一叙。”
“是。”
苏博山并未久等,不到半柱香,便听到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下官陈义茂求见大府。”
“盛之快请,万勿客套。”
苏博山之前已经屏退下吏仆役,此时便亲自开门迎入陈义茂。后者坚持行完礼才入内。
“想来你已知晓,这便看过军情。”苏博山开门见山,说完便将东关军情书章当面拆开。
陈义茂闻言用力点头,随后便盯着军情书章。
两人文字修为虽然天差地远,不过看一简章倒是无分先后。
“这群契丹遗贵倒会选天时。”苏博山看完,心事少了大半。
“辽左已然见兵,只恐辽右不能幸免。还请大府早作布置。”
“这是正理。”苏博山应道,“今日便通令州县,编练乡兵团勇。不过要紧处还是在沿边,刘都校那里要恢复烽火台和沿边堡寨才行。”
陈义茂没有应声。苏博山也不管陈义茂怎么想,直接说道:“某这个大府不知还做几日,烽火台之事不是仓促能办结,还要请盛之多担待。”
“下官惟命是从。”陈义茂行了个半礼说道。
与苏博山这个流官不同,陈义茂这种护军都虞候多是在驻地做老了的,循例到四十五岁后才逢缺补作马步军军都虞候,留在燕山府的时间远比苏博山多。因此苏博山听陈义茂应下差便了却心事,随口略谈两句,两人便各自告辞。
苏博山回转公厅,分派差事。有了东关军情,诸官吏自然无有不从,反倒积极起来,希望为乡梓多争取一团或是一营的兵额,仿佛天降横财一般。
陈义茂则带两个亲兵往西郊的武卫军营地而去,恢复烽火台并非易事,早早商定才是正经。
“老子的神勇炮呢!”袁继恩大声吼道。
“小侯爷让拖到东面去了。”一个什将答道,说完便朝袭扰的赫宰麦骑手放了一铳。
袁继恩闻言双拳相击,摇摇头,说道:“来二十个长刀手,随我去西面。”
不一会,中护军廖仲闻便挑了二十名长刀手交与他。
“大头,保重。”廖仲闻说完,便重新组织防线,将袭扰的骑手牢牢的牵住,对方走也不是,打也不是,难以取舍。
袁继恩咧嘴一笑,却是没说什么,领着二十名长刀手返归西侧阵地。
听过副贰的禀报,袁继恩点了点头。于隆隆炮声中,向选出来的一百名长刀手说道:“小侯爷算无遗策,左近贼兵已汇聚四野,今日里应外合,一鼓破之,送他们早登极乐。所得钱财,六成给诸位赡养父母,教养妻儿,四成分给诸军袍泽打打牙祭。好不好?”
“好!”长刀手们高声应道。
“刀枪无眼,有心事的此时可以退,我袁五不怪你孬种。”
四下里没人动摇。袁继恩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向副贰说道:“放号炮。让凤四郎那龟孙出兵。”
“是。”那副将有些尴尬的应道。
“砰砰”
“砰”
三发不同颜色的火球升上了天空,远在绿洲隐藏的凤衍功见此,便与副贰分领一部,从绿洲出发,抄袭赫宰麦后军。
几拨赫宰麦马步军将领见对方发了号炮,也各自惶恐,先行约束队伍,更派斥候往来通信,筹谋对策。
如此一来,被半围住的岐国阵前倒是清净下来。放铳引起的硝烟渐渐随风而去,对面的敌人阵脚已看得真切。人数不得而知,但人马相连,飞尘几重,想来比己方多出不少。
袁继恩不想士气动摇甚至逆转,索性登上望台高声唱道:
“相约夜半酒,
问君何所愁,
明岁才十八,
恨不带吴钩。
花马千金裘,
问君何所忧,
明岁才十八,
收取五十州。
美人绕指柔,
问君何所求,
明岁才十八,
万里觅封侯!”
袁继恩自第一段唱起,诸军士多有所闻,勾起各自思绪,渐渐汇为一歌,彼此相和。
“……美人绕指柔,问君何所求,明岁才十八,万里觅封侯!”
对面的敌人似乎也达成一致,骑手严整阵伍,步军各自结阵,向被半围住的岐军军阵进发。
“贼厮鸟不是袭扰,这是要拼命了。”袁继恩说道,转身喊道:“长刀手准备!”
“是。”
原本坐在地上的长刀手纷纷起立,左右军士为他们披甲,兵器还没有交付,长刀手们便从头武装到了脚,仿佛一只甲具猛兽。
赫宰麦骑兵在步军阵后,偶有一旅突前袭扰,但并不持久。袁继恩等人也没有下令给长刀手备兵。
“袁将军,袁将军。”那副官喊道。
“何事?”
“小侯爷让人送了炮过来,说是用得上。可是没炮弹了。”
“炮?没炮弹了?”袁继恩看了看那几门神勇炮,随即眼睛一亮。
“好!”袁继恩一拍手,“快快将老子的神勇炮推到阵前。”
“是,将军。”
几十个兵士,费力的将几门神勇炮推到了阵前,当面的敌人兵阵一滞,随后又缓缓向前。
“看我干嘛,点火啊!”袁继恩看着发愣的炮兵说道。
“是。”那些兵士不敢多问,只得虚放炮药点火。
“噗噗噗”几声一过,弥漫的硝烟散去,赫宰麦发现自己这边全无死伤,又有几个伶俐的发现根本没有炮弹落地。
岐军阵西侧的赫宰麦军士纷纷发出欢呼和不明所以的言语,有的干脆抛下兵器或者马匹,直接礼拜感谢真神,阵线随之散乱。
不过他们陆续被重新组织起来,再次向岐军进军,此后袁继恩又让放了两轮空炮,当面的赫宰麦骑手渐渐按耐不住,阵线越过步军阵,渐渐加速,向袁继恩所在冲来。
“长刀手备兵!”袁继恩见此,果断下令。
“长刀手备兵!”
随着命令下达,左右军士将长刀交付给长刀手,另挂两柄直身宽背短刀于长刀手肋下。
“长刀手,出阵!”此时袁继恩也完成了披甲,将军阵指挥权交给了副将。
他接过长刀,走入长刀手阵中,并站在首排。此时耳目已经受限,不过他还是看到了远处凤衍功放的号炮,心道:这龟孙总算没有误了时辰。
他踏步向前,望着有些散乱的赫宰麦骑手和他们雄骏的马匹。
举起了长刀。
身后长刀如林。
袁继恩当先反冲,一刀将来骑两断,骨肉脏腑泄了一地。
身后的长刀手缓步跟上,渐渐呈两排展开,像顽石般挡住巨涛。
此时凤衍功也率甲士突入慌乱的赫宰麦步军后阵,大砍大杀,势如破竹。
岐军切开散乱的赫宰麦步卒,将落在后面的骑手次第分割斩杀。
凤衍功杀得痛快,偶然抬头一望,只见不远处长刀上下挥舞,蛮不讲理的杀了过来,左右骑手纷纷趋避,又被岐军的铳手前后轰击,自袁继恩处由内而外,敌军渐次动摇。此时东面也传来欢呼声,看那旌旗指向,料是自己副将已经得手,凤衍功连忙收束军士,下令转向赫宰麦临时中军,与自己副将形成夹击之势。
“勿要使贼得脱。”凤衍功说完,便要打马出发。
身侧的虞侯却问道:“将军是否留一部人马接应袁将军?”
凤衍功笑道:“不必。”
看了看袁继恩处情形,又说道:“长刀所向,无一合之敌。勿用多虑,皆随我去讨贼!”
“是!”
萨那,夜。
赫宰麦王室大部分居住在此,因为残酷的继承法,哈里发的儿子们在成年之前很少有机会离开这座王朝的都城。
大臣们此时仍旧在宫殿内喋喋不休的争论着,时任哈里发的两位妻子也出现在宫殿中。
“马哈茂德,究竟岐国人在哪里?”问话的女子神色严肃,岁月的沉淀让她看上去不再动人,却更加威严和睿智。她就是哈里发的第一位妻子,来自马斯喀特苏哈勒家族的法图麦。
军务大臣是个白发老人,他恭敬的答道:“启禀陛下,沿海诸城皆有狼烟传告,从塞拉莱到亚丁,从亚丁到吉达,无处不警。”
“岐国人不是要攻击桑加尔吗?如何到了亚丁?”哈里发另一位妻子,来自亚丁阿卜杜勒家族的阿斐叶问道。
“先前的军情的确是说岐国人要南下。”白发老人经过副手的提醒,缓缓说道,“不过现在亚丁遭到了伪装成宋国商船的岐国人袭击,也是真的。亚丁的几位埃米尔已经来了信件,他们已经动员了兵马保卫亚丁。”
“保卫亚丁?”法图麦听后有些不悦,“他们不肯抽调兵马去吉达吗?”
“亚丁遭到了炮击,埃米尔们担心岐国人要从这里登陆。”白发老人听完助手的汇报后说道。
阿斐叶满意的点点头,但什么也没说。
“萨瓦金和马里萨的谢赫们呢?他们的兵马什么时候到吉达?”
“启禀陛下,谢赫们飞书里说已经开始集结兵马了。不过找到足够的船只还要等两天。”
“是两天吗?”法图麦追问道。
白发老人看了看助手,助手眼睛左右摆了摆。
“启禀陛下,也许是三天或者更久。因为岐国人无耻的偷袭,大部分商船逃离了港口。”
“我们的舰队呢?让他们去接谢赫们好了。”阿斐叶见法图麦脸色深沉,帮腔道。
“启禀陛下,艾马尔将军已经带领红海舰队赶往桑加尔了。暂时联络不上。哈桑将军的真主之剑舰队则在苏哈尔驻扎,防备夏人,需要十到十五天才能返回亚丁。”
“吉达那里有消息吗?”法图麦问道。
“有的,陛下。”白发老人很快答道,“几百名偷渡的岐国军人已经被附近的谢赫们围住了。陛下的卫队率领朝圣者也参加了围剿,也许明早就有捷报。”
“好了。马哈茂德,去催促贾拉伊巴德整顿萨那的防务,尽快将一千人派往圣地。那里是绝不容有失的。”
“是,陛下。在真主的保佑下,他们明早就回出发。”
“退下吧。”法图麦发话道,根本不顾及阿斐叶,后者面纱下的灿烂笑容有些扭曲。
“谢陛下。”
“吉达那里有任何消息,都要立刻告知我们。”法图麦想了想嘱咐道。
“遵命,陛下。”
“赵使君,赵使君!”
“谁在喧哗!”
“赵使君,是我。”
“遇到匪徒了?”凉州知州赵廷彦问道。
“不是,不是。是敌袭,党项人来了。”衣衫残破,形容狼狈的年轻人恐惧的说道。
“莫要乱讲。”赵廷彦看了看左右,“你随我来。”
两人到了赵廷彦私邸,不待赵廷彦招待,那年轻人便急急掏出一封血书,跪倒在地说道:“赵使君,万勿轻忽,这是陶八郎遗书。兄弟们冒死冲出重围,便只余俺一个。定要及时备边,收容百姓。”
赵廷彦听了不敢轻视,连忙接过血书。
“西贼十万,侵陕在即。乞速修守备,迁转百姓,切切。”
看完后赵廷彦便觉口干舌燥,头皮发麻。踱了两步,便将那年轻人扶起,重将血书奉还。
“家和,你与陶八郎我自是信得过。但国朝制度,某亦不敢擅专。既然烽火未燃,那就还有余地。某自当竭力周旋。但还需辛苦家和。”
“使君但有所命,小子何敢推却。”
“不必如此。今日你先歇息。某将奏疏写好,明日便由你和军情使者一同赴京,沿途皆用驿马,四五日可到汴京。只要朝廷有旨意,某这厢便再无掣肘。你以为如何?”
“何须歇息,只待使君文章一成,小子便就赶路。纵是死在汴京又有何妨。”
“大丈夫不必轻言生死。”赵廷彦安抚一句,“某这就写,你且在府上稍歇。”
“全凭使君吩咐。”
[1]督军,是当时对护军都虞候的敬称。源自他们的升转多数是放一任马步军军都虞候,监察一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