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识香港,是在十年前,我十九岁,上大学前的那个夏天。初识威廉,也在那个夏天。
那时候我没能考上心仪的大学,在香港工作的表姐见我闷闷不乐,便邀我去玩儿。说是她带我,实际上实验室里的工作让她焦头烂额无暇分身,便提出让朋友威廉替她尽地主之谊,我也不愿打扰家族里未来的居里夫人,便一口答应。
威廉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年纪三十五六,瘦瘦高高一表人才,来往于陆港两地做业务经理的工作,普通话很是流利,闲暇时间似乎很多,最适合做向导。
于是我开始了跟着威廉走街串巷觅食的生活。竹升面、鸡蛋仔、丝袜奶茶……他熟知隐藏在小巷里的吃食,我处在看什么都新鲜的年纪,两人颇为相得。进店坐定,他拿起菜单让我点菜时便开始滔滔不绝,从小吃的由来、做法,加上和美食有关的小故事,眉飞色舞,声线抑扬顿挫,使得那些看起来寻常的吃食似乎也跟着浓墨重彩起来。
“小时候最喜欢听到雪糕车的音乐,听到它的声音就知道,今天又可以吃雪糕啦。唔跟你讲,雪糕车可遇不可求,今天完全是因为美女人品太好我才可以沾光呢!”——他的表情夸张而陶醉,其实早已熟知雪糕车行驶的路线和停靠时间。
又或者他会倒过筷子头撬开盘中半个猪头的嘴巴检视一番,然后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报告长官,检查完毕,没有蛀牙!”
我被他逗得笑弯了腰,而他却笑得更夸张,在注重公共场合秩序的香港人群中引人侧目。
2、
很快我们便熟稔起来,我学着他的样子穿了一双人字拖吧嗒吧嗒,他说这样才像是local(本地人)。而我也渐渐脱离了拘谨,和他一样口无遮拦起来。
“这里是铜锣湾,香港最繁华的商业区,世界各国商品应有尽有,任美女挑选。”
“哼,没有电视上看到的好。”
“哪里不好?”
"没有见到浩南哥(香港电影《古惑仔》中铜锣街的扛把子),不!喜!欢!"
然后又是行人侧目。
中途表姐抽空带我去澳门玩了两天,然后又回到香港投入科学的怀抱,我又成了威廉的跟屁虫,居然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毕竟对于学渣而言,最残酷的刑罚就是让她和学霸朝夕相处,而威廉的轻松自在,可以让我暂时忘却高考的耻辱,恣意地大笑。更为难得的是,他抛出的梗我能接住,我起的话头他也能自在顺承。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吧!我想。
玩迪士尼、海洋公园、带我去打保龄球。他会在抛出一个球后保持几秒钟的pose,我站在他身后,看光影勾勒出他好看的轮廓,帅。《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马蒂尔达是不是也这样看过里昂的背影呢?
突然我想到一个问题,以他的年纪,应该孩子都有了吧!就算没结婚,至少也该有个谈婚论嫁的女朋友了吧,那我……岂不是很尴尬?想到这个问题,我的心突突地跳,定了定神,我小心地说出了心中的疑惑。他解释说在香港,这个年纪的男人尚未结婚是常见现象,淡定得像是回答一个被提问很多遍的旧题。
得到答案,我有点儿开心,又有点儿失落。开心的是我的情愫并没有触碰到道德的底线,失落的是我毕竟还要去上大学,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还有十六年的时光。
依旧是闲逛,很奇怪威廉为什么有那么多时间。他也教我叮叮车的上车技巧,乘电梯要靠右、地铁里不能吃东西。那时候香港街头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内地游客,新奇而又茫然,像一群闹哄哄的麻雀跟在导游身后,有专属导游的我,算是得天独厚了。一天他很不经意地说道:“大陆人不太懂得规矩,容易遭歧视,我是不歧视大陆人的。”
我的心里一惊,仿佛吸进去一根小刺,隐隐的、钝钝的痛。原来他的过于周到的不过是怕我丢人,连电梯的使用方法都要教导一番,果然陆客在他眼里都是土包子么?那么这几天他到底是在尽地主之谊,还是在秀优越?看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很想反驳,却又觉得那是一句无心之言,并不值得口角。可是无心,不是最可怕的吗?威廉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可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知道我们的友谊变得不一样了——也或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好在签证时间已到,我回到大陆,开始了大学生活,那段时光、那个人,已被封存在时光中。
3、
后来我毕业了,忙着工作、忙着生活,结识新朋友,也慢慢忘记旧朋友,和威廉再没有联系过,直到上个月去香港出差。
很意外的遇到威廉,居然在港方接待人员中。他已经升任主任,娶了一个广东太太,有一儿一女,还是那样瘦,最让我惊异的是他的衰老,头发并未怎样脱落,却几乎是全白,皱纹不算多,背却佝偻得明显,还那样健谈,一笑露出黄黄的牙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吸烟。
他看出我的诧异,自我解嘲地说,唉,老啦,真羡慕李小姐青春年少!他的一个同事帮腔说,房主任可是当年公司的帅哥No.1呢!我们没有太多话,或许已经无话可说。没人知道我们曾经认识,我们也不点破,在职场上例行的寒暄和互相恭维中走进正题,开始工作。
后来我知道,当年的威廉,现在的房主任一直没有离开那家公司,虽然他明知道那家公司从事的是夕阳产业,但其他人纷纷离职,他升迁的机会就大了,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做别的行业,但最终铩羽而归,现在那家公司更加不景气,它依赖与我公司业务往来的S公司,一如当年依赖表姐的实验室,这次接待也是从旁协助。公司暗淡的前景已然很明显,而他的前景却茫然,只希望能坐上副总的位子然后撑到退休——这个年纪,已经折腾不起。
知道十年他前大有大把时间陪我的原因,让我有丝丝不快,却又无话可说。
工作任务完成的还算顺利,离港前,S公司安排了简单的半日游,算是送行。毕竟香港这个地方大家都来过不止一遍,上海有迪士尼,海淘代购的普及使得女同事们连血拼都少了热情,而且大家也不太习惯没有移动支付也没有手机预约车。
我想起十年前,还是表姐给了我人生中第一张一张信用卡,威廉教我如何使用,然后在输入密码的时候,扭过头去。
十年了,变化太多,可是香港什么都没变,依然是行色匆匆的行人,依然是让人冷得发抖的空调,甚至于某些过街天桥,你还可以依稀辨认出当年的警匪片,成龙在这里打斗过。这让人怀念,也让人恐惧,像某种形式的色厉内荏,用不动声色掩饰着什么。
我想说,这不是那个让我开怀大笑也让我大开眼界的香港,那不是我年少时让我心跳的成熟男人,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弄错了。
可是至少,他阶段性的达到了目标,而我还在职场中沉浮,谁也帮不了谁,谁也没有资格评判谁。若是执着于过去,那便是一个大错。
4、
就好像当年明明没有什么,我们却都没有提起当年,没有了当年,就不会有重逢,不会有曾经的少女情怀,和忿忿不平。一切都可以未曾有过,只有现在,和努力为之前行的未来。有些事只适合收藏。
或许,那时惊艳,不过因为,没见过世面。
或许,那时心动,不过因为,怀春的年纪。
也或许最大的原因,恐怕因为我的落寞,他的失意,造就了大块无所事事的时光,我们可以相互填补,暂时忘却不快,也在彼此身上找到些许成就感和飘渺的助力,就像庄子笔下干涸泉眼中的两条鱼,在互相润湿之后,终将相忘于江湖。
你好,威廉。
再见,房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