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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冬刚满七岁,正到了该入学的年纪,恰逢碰上了村里学校撤校,村小被合并到镇上。年幼的冬冬就要天天赶八里路去场镇上学。院子里一起去镇里上学的孩子中就属冬冬年纪最小,刚开始大孩子还愿意等着冬冬一起结伴去上学。后来,大孩子们都嫌冬冬动作慢,耽误时间,胆子小,怕打架,不能融入集体。慢慢地也就不再等冬冬一起结伴了,只剩冬冬一个人踏上孤独的上学之途。
冬冬家里没有闹钟,只有爸妈外出打工前留下的一只年久失修的手表,可是年幼的冬冬不认识手表,年迈的奶奶也不认识手表。两祖孙谁也不认识手表,可那只金色的手表还是被他们宝贝似的放在睡觉的枕头下。晚上冬冬就听着手表滴答滴答的声音入眠。
奶奶说,每天鸡鸣四次就是该起床的时间了。可是嗜睡的小孩子哪里知道夜里鸡鸣了几次。年迈的奶奶就充当了“闹钟”的角色。每天定时定点地叫冬冬起床。每天早上,天还未亮,还在温暖被窝的冬冬就被奶奶催促着穿衣起床。着急忙慌地吃饭收拾,然后赶路上学。
那年冬天,天特别冷,寒风呼啸,幼小的冬冬在大雾弥漫的清晨走在狭隘的林间小道上,眼见着周围小山上矗立着的一座座坟堆,心里想着邻居哥哥姐姐们讲的鬼故事,又没有小伙伴的陪伴,本就胆小的冬冬吓得始终埋头走路,头也不敢抬。等大雾慢慢散去,冬冬总算是看见不远处就有一个人,穿着冬裙靴子,戴着帽子口罩。虽然不认识,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总算是个活生生的人,这让冬冬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身边有了人,冬冬胆子也大了,路也走得快了,心也开朗起来了。更可喜的是,那个身材高大的人走路速度和冬冬差不多,两人一前一后。有了人陪伴,八里的路程也在不知不觉中走过去了,没有以前那样难捱了。
早上因为起床慢,冬冬不能和邻居哥哥姐姐们一起上学。下午放学,刚上一年级的冬冬又比高年级的邻居早放学两节课的时间。不敢独自走回去的冬冬天天蹲在场镇回村的马路边大石头上,等待着村里的高年级学生下课,方便一起结伴回家。冬冬为了打发这漫长的等待时间,要么就写作业,要么就东张西望盯着街上过往的人群发呆。
又是一个下小雪的冬天,更早放学的冬冬站在路口东张西望,突然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映入眼帘,同样是穿着冬季连衣裙,皮靴,戴着墨镜。有了上次的经验,冬冬再次紧跟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路途上没有谁说话,但是心里再也没有了害怕和担忧。
后来冬冬和奶奶听村里老人说起,才知晓那个穿冬裙皮靴的人是村头陈石匠家里的老三,那个陈老三是一个小伙子,一个爱穿女装的小伙子。因为陈三在镇上的绞面厂里工作,所以每天冬冬上下学的时候就可以和他同路回家。冬冬奶奶得知陈老三可以天天和自己孙子同路,赶紧装上刚捂好的柿子,拉上冬冬,杵着拐杖,迈着蹒跚的步伐,祖孙俩匆忙赶往陈石匠家,她想要拜托陈三天天和冬冬同路作伴。
刚走出院子,还未到陈石匠家,就在村口碰到了一大群婆婆大婶,奶奶自然地和她们打招呼,寒暄几句,婆婆大婶们知道了冬冬奶奶的去意,赶紧撇嘴摇头。不顾一切地劝说这对婆孙:“他婆,不是我多嘴,冬冬还小,这么小的孩子他懂什么?什么都要家里大人把关,老话说得好,跟好人,学好人,跟着二流子就当流神。你没见陈家那老三,挺大一个小伙子了,天天穿着男不男女不女的衣裳在外面晃,像个什么样子呀!小孩子是有样学样的,到时候他跟着陈三学坏了,你们连哭的地方都没有。”奶奶听到这些“善意”的劝说,为难地表示,实在是没有办法,冬冬父母外出打工,无法照料孩子,自己又年纪大了,根本无力去接送,让冬冬天天一人来回走那么远的路途,又实在是不放心。于是,奶奶不顾周围人的劝说,执意拉着冬冬前往陈石匠家。
刚到陈石匠家院门口,稍有动响,他家就鸡鸣狗叫,呜呀汪呀地叫成一片。在家编竹篾的陈三见家里来人,赶紧放下手中的活来开院门。陈石匠老婆也就是陈三的母亲,笑意盈盈地从屋里赶出来迎着。她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她肥胖的身躯裹着一件不合身材的花布衣衫,花布衣衫已经洗得泛着白,透露出一种年久的陈旧感。冬冬奶奶递过带去的柿子,和陈三母亲坐在一起便说明了来意并拉起了家常。只听陈三母亲对着冬冬奶奶说道:“他大婶,你是不知道哦,我和孩他爹都是苦命人,我们一辈子老老实实地做人,不害人,不伤人。我们胆小得连只鸡都不敢杀,没想到老天爷还这样对我们。当年计划生育,我们跑到大山里去才把陈三给躲出来的,为了保下他,我们全家人跟着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好不容易保了他一条命。没想到摊上这样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害得我们老俩口是无脸见人。他天天买些裙子穿,把我气够呛,剪刀剪烂又买,撕烂又买。”陈三母亲诉说道。冬冬听着奶奶和陈三母亲坐在门口絮絮叨叨,看着言语不多的陈三扭捏地进屋,端出两杯热水,轻声招呼奶奶和冬冬喝水。
冬冬和陈三虽然平时经常在路上碰面,但是两人在身高上一高一矮,走路时也是一前一后,更何况陈三平时出门在外,戴着的口罩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冬冬从来不知陈三长什么样子。今天来到了陈三家里,终于用余光瞥见了他的真容。
冬冬也惊讶于大家眼里就像魔鬼一样的怪物竟然有着如此清秀又干净的面庞。原来陈三不是大家口中的一个怪物,是个年轻又清秀的小伙子。他有着清瘦不俗的身段,长得唇红皓齿,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透着几分羞涩与明媚,身着的衣衫干净且朴素。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着文化人的斯文与清雅。他浑身散发的气质与这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奶奶向陈三母亲说明来意,陈三母亲欣然应允。奶奶又征求陈三的意见,陈三羞涩地点点头。谢过陈家好意,冬冬和奶奶就往家里赶。陈三快速走到祖孙前面,打开院门,呵斥住热情地往冬冬和奶奶身上扑的大黄狗,又搀扶着年迈的奶奶走过自家门口狭窄的田埂。一直护送着祖孙二人到了大马路上,才折返身去。
奶奶给冬冬说,陈三这个小伙子是个好人,也是一个可怜人。就像是一个清秀的姑娘,只可惜他投错了胎,错投了男儿身。不知道以后要经受怎样的苦楚和心酸。
从此往后,冬冬再也不怕院子里的大孩子不与自己结伴同行去学校了,因为那漫长的求学之路上,总有一个穿裙子的人走在自己前后,有了他的陪伴,也就少了孤独和害怕。
偶尔冬冬和陈三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遇上几个调皮的孩子,他们会对着陈三龇牙咧嘴,掩嘴嘲笑,或者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对着陈三唱着一些侮辱人的自编歌谣。小孩子的恶意没有任何修饰和遮掩,就这样坦白和有意。陈三对此总是淡然一笑或者是不以置理。
时间飞逝,一晃眼的功夫,陈三已经陪着冬冬走过了六年的春夏秋冬。冬冬也已经步入初中,镇上的初中有规定,不能走读了,都要住校。冬冬也再不需要每天早晚往返于家与学校之间了。
开校的第一天,冬冬吃力地背着住校所需的被子,手上还拿着竹篾做的床垫,在路口恰好碰上了陈三,他顺势从冬冬手上接过了一些重物,两人还像之前一样,一前一后,多年来的同行,两人都已经有了默契,走在去往镇上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后来,冬冬遇到陈三已经是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正逛着超市,突然听到一老奶奶没好气地说道:“男不男,女不女的,像是什么世道?”冬冬听声抬头,远远望见了陈三匆忙离去的背影。那个背影慢慢地远去,模糊了视线。
再后来,冬冬见到陈三是在一个菜市场里,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地摊,有的说说笑笑,有的窃窃私语,爱热闹的冬冬刚凑过去想要一看究竟,映入眼帘的是陈三,陈三穿着优雅的芋紫色连衣裙,坐在小板凳上,地上摆着一个小摊,上面堆着新出的农家小菜和新鲜花生。陈三和冬冬目光对视,两人还像之前一样默契地点头微笑,算是打了招呼。只是冬冬注意到,当年那个羞涩腼腆的小伙子,如今已经褪去了青涩,头上青丝已有白发。记忆中姣好的面容已显露出皱纹和沧桑,曾经乌黑的眼眸已有些空洞无神。终究是岁月无情。
陈三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冬冬无从得知,就像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他的寒冷太巨大,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可能是他的心境……。他独自承受着冬天的透心寒冷,外人无能为力。
再后来,冬冬年岁渐长,见到的世界更大了,再加上奔波于工作和生活。陈三就像是一个记忆中模糊的点,从冬冬的生活中渐渐地淡去了。
确实,陈三他不是一个“东西”;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终其一生都在勇敢地面对自己,追求做“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