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二爷的当窑,很深。
我没见过二爷。三十多年前去世的二奶从新乡拉回,埋在西洼我们的祖坟。他们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磙子捞子宁子,还有我黑女姑。十五年前我见过黑女姑一回,后来再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了。
这屋后来被当做队里的饲养室,再后来被三伯用做养牛之地。三伯勤劳,整冬不闲着磨红薯粉。磨粉浆水多,大家都去挑回饮牛,就叫它浆房窑了。
浆房进入我的记忆,是因了村里唱戏时在这里排戏。
传说我们村上代甚至上上代都有唱戏的传统,且威震四方。三十年前,五六十岁的我的父辈那一群人有了想法,想延续祖先的荣光了。
他们请来了张洼的张修宽。这是个奇人。他原先是磁涧学校的初三语文教师,后来听说外面闹戏,就辞别讲台登上戏台。我奇怪他不会唱戏,教出来的学生却一个个都唱得那么好。他二胡拉得比电视上的专家都好得多,虽然他一生寂寂无名。我们村所有人都尊称他张老师。
我问他怎么爱好成痴?他说其实自己工作没怎么变化 ,教书教戏都是教学生。我说你自己不会唱,怎么教学生唱,他笑着说帝王师不会当帝王,但教出的学生却能当帝王。我俩都笑了。
作为导演他很敬业。我从县城的学校回村,不止一次看到他戴着眼镜,靠在冬日的暖阳下修改剧本。他教戏前根据学生的实际情况对剧本二度创作,以便最适合这学生的演出。
看到他,我总是想起余秋雨《酒公墓》里的张先生。他们都姓张。
排戏总在冬夜,夜长人闲。几乎全村人都聚在一起了,没人乱腾,自觉站或坐好,听张老师摆布。有人抽烟,导致空气不好,但大家习惯了,对戏的兴趣压倒了其他。
我星期在家休息时去看过两回。那时记性好,就这两晚,就把《陈三两爬堂》的戏词全部记住了。去得少,不懂得,但觉得他们唱得有板有眼不简单。改红的小生,红勤的花旦或青衣,花民的须生,小学和金海的花脸,耐烦的红脸,都让我印象深刻。那时他们不过十六七岁 ,却被张老师夸赞说是他教戏以来最有灵气的一群。
他们在那年的元宵节到县城大操场汇演过 一回。风料峭,雪花飘,台下人撑伞看,兴致高。后来听父亲说他们到李村镇的索屯演出过,结束后观众不愿离去,频频谢幕还不行,改红红勤清唱了几段戏才罢。还记得九二年大旱,他们唱戏祁雨,连唱三天,结束当晚就下了透雨。
改红是这群学戏孩子种最有天分的,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能使满堂生辉。红勤未发声先带情,如泣如诉最抓人心。她们叔伯姐妹是绝对的主角,到现在还让村里人常常念叨。
他们演出的戏有《陈三两爬堂》、《绣褥记》、《卖苗郎》、《借妻》等。对它们的内容,村里人耳熟能详,无形间进行了文化传播和戏曲普及。
后来,当挣钱也成为农人的第一要务,当长大的孩子们要出去开始新的生活,当女孩远嫁成为别处妇,这戏就自然解散了。改红到观音堂煤矿职工医院,花民到洛阳做生意。还有的远行千里,让村人感到如在天涯了。即便逢年过节也很难聚齐,村里人叹息不复有当年群情涌动的热况了。
河南电视台《梨园春》正风靡的时候,村人都请改红和红勤去打擂,喊了好几年,她们竟然没有成行。听人说改红是煤矿的文艺骨干,那又如何呢?红勤也只能偶尔去和别人搭班参加一些人家祝寿或结婚的演出,那有什么意义呢?
我一直为她们遗憾。他们不懂得珍惜,完全顺其自然自生自灭,很快就泯然众人了。她们一生最大的荣光,是县城那群人冒雪看戏和乡村戏台下间或的掌声……
不知道他们自己是否遗憾过,他们甘心吗?夜静对窗,月明当前,忆及少年事,他们可有怎样的追怀和感慨呢?
当初小小少年 ,今已渐入老景,个人的命运是人生,群体的命运就是时代。我自己这么多年长歌而行,自然升沉,读射雕英雄,想白马西风,羡书剑笑傲,觉得这只是武侠理想文人心境,是永不愿醒的江湖梦。我故乡的同龄人,那些有过追求后来放弃,有望作为却没重视的行动,深深地刻在你们心上了吗?
刚才作了一梦:排戏结束,我和父亲提着马灯从浆房窑走出,外面雪深埋脚了。我们走着,雪在脚下咯吱,灯影幢幢,一只麻雀嗖地从树上堆着的红薯秧里飞出,谁家的公鸡已经长鸣不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