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花凋》：川嫦的死亡不仅仅是因为肺痨

郑川嫦的碑文是这样刻着：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全然不是这回事，的确，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是生生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声惋惜，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1.

我们先来说说川嫦的生长环境吧，在动荡不安的年代，上海，一个没落的大户人家里，说不上来郑家是穷还是阔。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两只，小姐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室里打地铺。客室希稀郞郞几件家具也是借来的。家里没什么钱，他们还不断地吃零食，全家坐着汽车看电影去，孩子蛀了牙齿没钱补，在学校里买不起铅笔头，佣人们却是因为欠工资过多，不得不做下去……

一个旧家族外表光鲜亮丽，里面实则千疮百孔，但为了面子，艰难地维持着昔日的富贵人家的生活习惯，佣人是要请的，零食也要吃，电影也要看，日复一日地无节制地堕落生活着。

川嫦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上面有几个绝色的姊姊，她是最小的女儿，天生要被大姊姊们欺负，下面又有几个年幼的弟弟，弟弟们占去了爹娘的疼爱，因此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被冷落，被忽略。

川嫦并不聪明，毫无出众之点，是没点灯的塔，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实的一个，言语迟慢，又有点脾气。在姊妹中也轮不着她算美，因为她从来不和姊妹们为了同时看中一件衣料而争吵，她终年穿着蓝布长衫，不争不抢，不言不语。像默默开在最角落里的花朵，不争阳光，不争雨露。

父亲是个遗少，爱喝酒抽鸦片和赌钱，还纳妾，有钱时在外面生孩子，没钱时在家里生孩子，家里孩子多，负担重，弄得一屁股的债。满屋的孩子，他不管，因为他自己还像个爱闹的巨婴。

母亲是一个绝望的妇女，一肚子心事，恨丈夫不负责任，恨他要生那么多孩子，家事虽然乱麻一般，她也乘乱捞了点私房钱，可这点钱就给了她无穷的烦恼，因为她丈夫是哄钱用的一等好手。所以她常常说自己是个可怜人，遇到不讲理的丈夫。

就这样，姊妹们在不停地嘀嘀咕咕，明争暗斗中成长。在这柔肉强食的情形下，同位姑娘虽然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其实跟捡煤核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当着外人眼里，她们是温柔知礼的女儿，是勾肩搭背友爱的姊妹。她们从小在剧烈的生活竞争把她们造成了能干的人。

为门第所限，郑家的女儿不能当女店员、打字员，做“女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在家里虽学不到什么专门技术，能够有个立脚地，却非得有点本领不可。郑川嫦可以说一下地就进了“新娘学校”。

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一天，姊妹一个个都出嫁了，川嫦这才突然地漂亮起来了，因为没有姊妹跟她争好看的衣料了，没人可比。可是她不忙着找对象，她痴心想等爹有了钱，送她进大学，好好地玩两年，再从容地找个合适的人。

可父亲觉得女儿的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这是值得炫耀的可用钱也买不到的贵重的东西。可家里是没有闲钱的，还是趁早嫁人为好。

2.

很快川嫦的终身大事在家长的安排下就提上了日程，通过大姑父介绍，川嫦见了章云藩，他比她大七八岁，整齐干净，戴着深色边的眼镜，说话不够爽利，起初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决条件是体育化的身量。但他家是有点底子的，人也是有点底子的，章云藩是一名医生。

也许为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可是她没有比较的机会，她始终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男人。这是也是她交友的局限性。

她是爱他的，章云藩向她姊姊说过：他喜欢女人的旗袍长过脚裸。川嫦特意在家庭聚餐中，为章云藩穿上了大大的旗袍。旗袍又旧又长，又不合身，已过时了，章云藩注意到她的衣服，心里也说不出来什么感想。

父母眼中的川嫦自幼身体健壮，从来不生病。可她还是病倒了，是肺痨。

川嫦住进了章云藩的医院，章云藩免费为她打空气针，家里催促他及早娶亲，他还是对她说“我总是等着你的”。

川嫦这一病就病了两年，成了骨痨。有一天知道章云藩有了新欢，是个看护，叫余美增，她是嫉妒的，愤怒的，把揿钮的小尖头狠命往手掌心里揿，要把手心钉穿了，才泄她的心头之恨。可是也怨不得章云藩，等了她快两年了，大约断定了她这病是无望了。

川嫦表示是见见那位余美增，川嫦见这人容貌平常，第一个不可理喻的感觉便是放心，第二个感觉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没有眼光，对自己是一种侮辱，第三个也是最强的感觉，愤懑不平，因为她爱他，她认为唯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

3.

不管怎样，失去了爱情，接下来病还得治，药还得买，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需要钱来维持的。父亲意思是药太贵，不愿支付“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母亲想着自己拿钱给她买，那是证实了自己有私房钱存着，只好设法让川嫦的旧情人掏钱，她给出的理由是“章云藩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岂不教人说闲话”。

川嫦听了此话，如同万箭钻心，家人死活纠缠着章云藩，要这个，要那个，叫他为难，川嫦觉得太丢人了，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钱来。

可父母是不会拿出钱的，川嫦开始觉得自己是个拖累，对于整个世界，她是个拖累。自从生了病，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受不了这痛苦，她想早一点结果她自己。

早上趁着爹娘没起床，雇了一部黄包车，带着五十块钱，打算买一瓶安眠药，找个旅馆开个房间住一宿，就这样了结了生命，可没想到五十块钱买不了安眠药，物价涨到这么厉害了。

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的人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川嫦自杀未遂，回到家里，母亲待要盘诘责骂她无声地离家出走时，她却是带着心虚的惨白的微笑无语着，母亲话到嘴边说不出来，也许知道她时日不多了，让她好好走一遭，放肆任性一回吧。

母亲顾家地特意货比几家，好不容易讨来几双便宜的鞋子，拿来了一双皮鞋给川嫦试穿，川嫦试了一下，说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呢。”

她死在三星期后。

4.

回顾川嫦的一生，她的死不仅仅是因为肺痨，首先是川嫦的性格：老实，不争不抢，受了委屈也不反抗，安静敏感，其次所生长的环境，父亲花钱无度，母亲只顾自己，几个姊妹明争暗斗，在这样一个冷漠的自私自利的家里得不到关爱，再者对自己的前途，川嫦依附旁人，想坐享其成，痴心想着爹有了钱，送她进大学，好好玩两年，再从容地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当遇到第一个情人的背叛，只会愤懑不平，就如林黛玉知道贾宝玉将和薛宝钗大婚而悲愤死去，这种意难平的悲愤，她自己不会排解，也没有人安慰，生病后，终日郁郁不欢，最后受不了这痛苦，竟起了轻生的念头，她一生都是个悲剧，是个可怜人啊。

川嫦所经历的一切，除了家庭因素，也有她个人原因，如果她懂得争取，自立自强，心胸宽阔，相信她是不会悲凉地走到这一步。

所以川嫦的死不仅仅是得了肺痨，是家庭关爱的缺失，是人性的冷漠，是川嫦心性懦弱，顺从听话，敏感多疑，自怜自哀，抑郁所造成的。

像川嫦这样的女子，来于世上，匆匆活了二十一年就走了，如角落无人问津的小花，孤独地开放然后独孤的凋落。

我们生活中也有很多像川嫦一样的女子吧，心甘情愿去承受一切结果，一味地顺从他人，没有自我，整天自怨自艾，那这样的人生必定是黑暗的，无光的。我们不要做这类女子，人来到世上，不是为别人而活的，我们要为自己而活，要真真正正活出自我才行。我们要懂得爱自己，不依附别人，不轻视生命，自立自强，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才能突出重围，让自己的人生鲜活起来的，阳光起来的，成为那精神上永不凋零的花朵。

愿世间的女子，拥有温暖有爱的家庭，相互扶持的手足，不离不弃的爱人，最重要的是记得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