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天没有进电影院了,可小时候的我,两天就进一次电影院,不会错过任何一场新电影。
那时我还没读小学,寒暑假就跟着爷爷奶奶住。爷爷订了《中国电影》《上海电影》等杂志,我经常翻看,连猜带蒙竟然能认出《小小得月楼》几个字,爷爷就夸我聪明,然后很开心地带我去看电影。
电影票一般是二爷爷买的,他是个哑巴。据说是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庸医用错了药,他没了听力,渐渐地就不会说话了。虽然不能说话,但不影响他爱说话。大老远就听到他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而且声量很大。现在想来,他肯定原先会说话的,丧失了听力,才导致了语言能力的日渐丧失。二爷爷对人很热情,喜欢小孩子,据说,他特别宠爱孙子,曾经买了油条放在被窝里给他吃……他看到我就笑咪咪的,哇啦哇啦地说一通。我大概能猜出他是夸我的,也就笑着点头,他就笑得更开心了。二爷爷和我爷爷,也就是他的弟弟关系很好,他虽然娶了亲,但没有孩子,爷爷就把我大姑妈过继给了他,后来大姑妈招了女婿,生了表哥表姐,他们都和我一样,姓陆。平时老兄弟两个就住隔壁,每天同在一个屋檐下。
很多次的傍晚,我们还没吃晚饭,二爷爷就会兴高采烈地跑进屋,手里拿着电影票,哇啦哇啦地喊他弟弟,我爷爷会嗔怪他:你怎么又买了票?说好是我买的呢!说话间就去钱包掏钱。大部分情况,二爷爷都不肯要的:电影票几毛钱一张,他们都有退休工资,经济上好像都挺宽裕的。
晚饭后,我们三个就开开心心地出门了,表哥表姐有时会酸溜溜地说,老弱病残组合又去看电影了,能看懂什么呀——他们都大了,肯定不愿意跟着老爷爷们去看电影的。
说实话,虽然一天隔一天的新电影上映,我看过很多次电影,但是,具体内容我一点也没印象。只记得电影院里黑压压一片,我前面全是人头,绝大部份电影我是真看不懂的。有一次大概看了《苏三起解》之类的古装悲情戏,我忍不住抽泣起来了,周围很多人扭过头来看我,有几个奶奶劝我:别哭了,都是演戏的,假的。还有一个说:这个孩子太傻了!爷爷也叹气说,你这孩子,怎么替古人忧伤?我就哭得更厉害了,仿佛比苏三还冤。更多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并不在屏幕上,而是盯着安全出口处的三个字“太平门”。我知道医院有“太平间”,是专门放死人的。我想不通“太平门”和“太平间”之间有什么联系。虽然我知道“太平门”出去,走几米就是厕所——表姐带我去过好多次。可是“太平门”下面是厚厚的棉布帘子,遮住了外面的光线,偶尔进出的人掀开帘子,会漏出一线光进来,隐隐约约看到外面,一明一暗,强烈反差,我忍不住要朝那里看,忍不住要想“太平”“太平”“太平间”……现在想来祖孙三人一起看电影的场景,忍不住要笑,你想,一个是哑巴,听不见任何台词,只是盯着大屏幕看热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两眼盯着“太平门”,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只剩我爷爷一个人真正地看电影……
虽然看不懂电影情节,但这并不影响我去电影院的热情。说实话,那时候实在太无聊了,电视还没普及,虽有集体看电视的地方,可放来放去都是《霍元甲》,全是嚯嚯嚯、打打打、杀杀杀,实在没意思。
看了这么多电影,最怕的是别人问我,你看了什么呀?讲给我听听。我实在讲不出来完整的电影情节。直到自己单独去看了一次电影。
那是我人生中比较刺激的一次经历。正月初六,一大家子在小姑妈家聚会,午饭后表姐骑车带我回镇上看《白蛇传》。路上,我们两个拌了嘴,她一气之下说不带我看电影了!我也倔,说,不带就不带,我自己去看!
到了电影院门口,表姐遇到她的同学,她真的丢下我,和同学一起走了,转眼间,就看不到她们了。我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因为我没有电影票呀!大人们都在乡下小姑妈家,除了电影院,我哪里也去不了。
又找了一会儿表姐,还是没找到。眼看着大家都进场了,我心一横,厚着脸皮也进去了。那时,门口是没有人检票的。据说是放电影的中途,有工作人员来抽查检票。
我在黑乎乎的电影院里找了半天表姐,还是没看到她,周围的人都说,小孩,不要走动了马上就开演了!无奈之下我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坐了下来,我心想着,这么差的位置,估计没人会来查我的票。实在要检查,我就说,我和姐姐走散了!我姐姐也在里面,你们广播里喊一下,她就出来了……
战战兢兢地熬了两个小时,我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不敢东张西望,也不敢盯住“太平门”,生怕引起工作人员的注意。还好,没有人来检查我的票,我第一次坚持看完了一场电影!
那次以后,我终于能完整地讲述电影情节了。
那是1984年的大年初六,我才6岁,还没上一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