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近黄昏,古人常说的美好时光就在当下,正一缕一寸的慢慢从我们俩身上褪去,再过两三个小时,黑夜就会爬上树梢,俯瞰我们。它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眼里的人像是倒立的,车流是逆行的,喧嚣是噪点的,雨是倒流回眼眸的一串串珠子……最近的天气阴晴不定,明明一早还是艳阳高照,不一会就下起了雷阵雨。雨刮着路边的垃圾袋,腾空而起,像失去庇护的小鸟在空中扑腾着翅膀打转,人大概一生会有无数个奇怪想法降临的片刻,就像此时,我竟想象自己就是那飞扬着的垃圾袋,享受着无助的自由。
“在想什么呢?”方若生“啪”的一声打断了我的想象,画面中那飞扬着垃圾袋也好似泄气的气球,直直的往地板坠,风也不托着,任由它做着丑陋的落体运动。“今天约我,就这么干坐着?不问点什么?”他垂着头,可能疲乏了,连一贯尖锐的语气都透着困倦。
我晃的一下回过神,差点忘了下午约见的目的。我正了正身子,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卡住一般,吐了吐也只吐出几口废气。“你呢?”我假装习惯性的反问道。
“其实你那天看到我了是吧?”我一开始没听明白他的意思,那天是哪天,尔后我才想到,方若生说的是那个下雨的晚上吧。显然他看到了在巷子口转身的我看到了他,只是我还是一个劲的往前走,甚至小跑着离开。“你那天跑的那么急,我就知道你一直在记恨我,所以这么多年,我也不敢找你。你今天约我,我其实怎么说呢,还蛮开心的,也蛮忐忑的,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我,都是些不大好的问题。”他说着,又一次垂下了眼眸,他看向杯子里的液体,摇曳着,几个来回后停住了动作,我的思绪也随着他手指的摆动波动着,我心里藏着太多太多的问题,却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问题太多了,我理一下。”过了半响,我只好如实的说出我当前的状况,本以为会迎来他的一记嘲讽,事实上对面的他只是端坐着,脸上没有明显的神情变化。原来我刚才所有的扭捏和犹疑,在别人看来只是一些如常的动作,完全可以忽略,也只有当事人才会有如临大敌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一下子回到了那年夏天的那个晚上,那晚夜里没有半点星光,月光也不算明亮,我们俩开着手机的电筒,照着走了一路。路不算难走,难在光亮不足,难免磕磕绊绊。我的右手牵着凉凉的左手,她的手拉的我很紧,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我能听见她不算匀称的呼吸声,我沉重的心跳声。我的神情一定很难堪又扭捏,幸好夜色黯淡,才将我所有心事掩埋。
“你那天是有预谋的吗?”过了许久,我才鼓足勇气问出了这句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疲倦和慵懒,还有无法逃脱的不安。
“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我没想到会这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语气里带着恳求,可我却不愿意相信,此刻说着这些的他,难道不是在辩解吗。
“伤害一个人,总不可能是毫无想法的吧。”我幽幽的说出这句话,对面的他握着咖啡杯的手明显颤抖了一下,这些细微的动作都尽收我的眼底,我本该得意的,这一局对抗我还算赢的有盼头。可不怎的,我实在高兴不起来,情绪反倒是一直在往下降,就像跑了十公里的老狗,气喘吁吁赖在公路上,吐着舌头望着前方,视线里一片模糊。我有过伤害凉凉的想法吧?虽然长久一来,我一直在回避这件事,无非就是害怕去承认,承认我动了伤害凉凉的念头,我害怕知道真实的自己是这么的不堪。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停顿了片刻,有一瞬间,我觉得是我自己对自己的讽刺。
“我以前以为做了坏事,总能去弥补,后来才知道,很多事情一旦发生了,就像脱缰的马,拉不回来,伤口也不是缝上去了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我不知道方若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忧郁,说话竟是一套一套的文艺范。
“那你还散播那样的谣言,明明你知道的,凉凉不是因为……”说了一半我就没有再继续了,我发现他正抬起头看着我,看向我的双眸,眼神很飘,却又很重,好像我正在提起一件勾起他伤心的往事,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愧疚。
“我没有散播,只是告诉了嘉楚。”
“你就不怕嘉楚说出去吗?”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了解他,他什么都不会说的,如果你不问,他估计也没告诉你吧。你应该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吧。”
“也是,他的性子就是这样。”
“他喜欢凉凉,这样的事情,不管怎样,他都不会说。”
“你利用他?”
“我只是选择了比较保险的处理办法。告诉他,还不是为了你,我不是答应过你吗?”说完他勾起嘴角一笑,笑容看的我很恍惚,我记得那天他也是这么对我笑着的。我甚至怀疑他的笑是不是有某种迷惑人的功效,不然我为何会这样出卖了朋友,其实说到底是我自己不敢承认,人性的自私。
“你就那么确定,这样做,你答应我的事就能成。”这些话在我心里掖着许久,我突然想痛痛快快的说出口。
“赌一把,你也努力了。如果凉凉还在,你们应该也不会走到如今吧。”虽然他说的是事实,可我还是禁不住心头一紧。是呀,如果凉凉一直横亘在我和苏嘉楚之间,如今站在他身旁的人,也不会是我。
“我有时候挺后悔的,怎么会鬼迷心窍信了你的话。”
“我赌的就是你的自私,张沫,你从来都很爱你自己。”他最后几个字说的很重,就像在念一串咒语般,好似马上要从他口中发射一个气波将我击溃。其实只要从口中说出事实,我早就溃不成军。
“可是后来的事,发展的超乎我的想象,到了一个我控制不了的地步。我也很害怕,我也很愧疚,所以你今天见我一面,我真的很开心,不是觉得自己被宽恕,是感觉好像有值得去努力被宽恕的意义。”
他伸手揉了揉双眼,他的发梢有些凌乱,从进店时我就注意到这些怪异的毛发正以一种怪异的姿态附着在他的脸颊两旁。
“你会原谅我吗?”他低声问道。
“你应该去问凉凉,而不是我。”我厉声回应着。
“我已经求不到她的原谅了。”突然间他泄气的说道。
“你伤害她够多的,不是你一句原谅我,就能被原谅的。你好好的反思一下,你当初有多过分。”虽然我也伤害过凉凉,可此刻我俨然是一个站在道德制高点,道貌岸然的假行僧。我感到很无耻,可这些指责的话语还是从口中脱口而出,我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的虚假和自私,我拎起包推开坐着的椅子,正要离开这里。他的一句话,又一次将我狠狠的拽回地面。那一刻,我的肢体凝固了,世界里的春夏秋冬被一并抽离,连最后的温存也被冻结。时间停住了脚步,心跳好像也停止了跳动,脑海里反复翻腾的都是他像幽灵般的声音。
“凉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