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小时候我妈讲给我听的。她又是听我太奶奶讲的。在我妈尚是新妇的时候,一场风寒夺去了我太奶奶的呼吸。如今,村子里的老人所剩无几,我曾在一个个无事的冬日里,搬个板凳和他们并排坐着,在檐前晒太阳,听他们讲那些陈旧而迷糊的往事,但遗憾的是,无人听说过那个名叫夭夭的女子。这个故事的真伪便无从考证起。现在村子里那些能下地跑的孩子都不喜欢听大人讲故事了,游戏机、Iphone、平板可以满足他们对这个世界所有的遐想;上了年纪的人又整日为生计奔波,哪里有那点闲心思去讲故事。这般,那些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发生过的事情便只能自在地存在着,无人在意,也无人会记得。记得,需要用心,需要付诸感情。来分刮的事情多了,情感自然会变得稀薄。
我一度很纠结于这世间是否曾经存在过一位叫夭夭的女子,我想把那些真的东西记下来,在一个天空洒满星星的春夜,讲给我的孩子听,像我妈对我讲的那般。然而故事存在的意义其实在于听者,取决于听的人怎么诠释它,两者之间存在怎样的感情联结。故事的主人公自身的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她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只有在故事的流传中,她才能重新活过来。
我们村里土生土长的人都会做一道菜——杜鹃醉鱼。我妈后来跟着那些旧妇也学会了,春天里栽种完玉米后,布谷鸟叫得欢畅,杜鹃花一路烧上山坡,绵延的红。这个时候,我妈就会让我爸去塘里抓起两条草鱼,用桶养着,每日只喂它们新鲜的杜鹃花,直到它们翻着白肚皮飘在水上。烈火烹油,一碗飘着白气的杜鹃醉鱼就上桌了。隔着雾气,一位女子娉娉婷婷地朝我们走来,我知道这就是我妈口中的夭夭了。
夭夭是以一种惊世骇俗地方式出现在村子里的。农忙季节,村里的劳力是要赶早上坡的,留下妇人在家做饭。也不知是谁首先发现了完全裸露的夭夭躺在河床上的杜鹃花树下,惊呼之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许是这些人的眼光里窥探的意思太重,夭夭只好蜷缩着身子,双手抱膝,将头埋在臂弯里。福生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下自己的长衫,裹在她的身上,将她领回了家。
没有人知道夭夭来自何方,父母何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自己叫夭夭,前尘往事好似都忘了个干净。大家都自发地认定她是遭了大难,失了亲人流落到此,只当是个可怜人。不过时逢乱世,哪个家里没有两把泪。最初的好奇过去了,农事又繁重,大家也就不再关心她的身世。她从此便在福生的家里住了下来。
夭夭生得美,村里的男人女人都承认。那些健壮的未婚男人多少是羡慕福生的,只恨自己当时没有勇气跨前一步,不然夭夭现在就在他们家里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是要娶了她做媳妇儿的。想得不可得,常常就言语上拿捏福生。
“她可是正经女子?”
“这么晚起,可是昨夜劳累过度?”
“什么时候让大婶报大胖孙子呢?”
福生扛着锄头,只瞥一眼他们,径直往自家地里去。轰隆隆的笑声夹杂着口哨声从身后传来。
农忙过后,大约六月的光景,大红喜字贴在福生家的门楣上,福生爹宴请亲戚邻居,大大小小坐了十来桌,宣布福生和夭夭结为夫妻。
结婚之后,也过了一段夫唱妇随的日子。福生若在田间除草,夭夭就在田埂上端坐着,看着福生荷锄翻飞;福生若是在河边汲水,夭夭便丢鹅卵石使坏,溅得福生满脸的水珠;福生若是在林间拾柴火,夭夭就跟在他身后捡松果。福生走到哪儿,夭夭跟到哪儿。福生试着让夭夭学着锄草,但发现夭夭总是将庄稼和杂草一并除了,福生看着阳光下面的庄稼苗子蔫撘撘地躺着,转眼看着夭夭白生生的脸,心头一股邪火硬生生吞了下去;福生娘让夭夭学做饭,但夭夭经柴火的烟一熏,就闭了气,掐了人中好半天才回转过来,可吓坏了福生娘,从此便再不提做饭的事儿。
那些眼红福生的人又笑话福生,娶了个美人灯,中看不中用,反而给福生家添了负担。靠天吃饭,又逢战乱,家里多一张口可不仅仅是多一双筷子的问题。每一口粮都关系着自己的身家性命,谁愿意轻易与了别人?
是年乱世之秋,合该生事,庄稼才刚抢回地窖里,征粮的官兵就在村头搭了个棚子,说是要补给前线,粮税比往年上涨了两成。士兵们腰里别着枪,拿着马鞭抽抽打打。村民们虽老实巴交的,但哪里愿意看着自己白辛苦忙活一年。鬼子打来也是死,没了粮食也是死,左右都是个死。男人们在夜里一合计,倒生出了些向死而生的英雄气概来。在夜色的掩护下,福生带领村里的男人们一把火烧了棚子,一顿棍棒将还在睡梦中的士兵撵出了村子。
福生自知不敢在村里待下去,于是将爹娘安顿在地窖中,带着夭夭逃命去了。消息很快传到县政府,县长明令严惩,顺势一瓢水浇熄其余各镇反抗的火苗。士兵们端着枪闯进福生家,却扑了个空。可想着那夜里的一顿打,恶向胆边生,哪里肯轻易罢手。拿着鸡毛当令箭。土木结构的房子,加上又有些年头,一点即燃,不一会儿就呈浩浩荡荡之势。火势持续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便只余股股白烟自瓦砾间往上腾。士兵们这才扛着枪骂骂咧咧去搭棚子。在枪杆子的淫威下,士兵们很快就将粮食拉回县城交了差。
严冬已过,雪尚未化完,乌黑的土地上面稀拉可见几丛白雪,一年的春耕又开始了。福生拉着夭夭出现在村口的时候,平日里关系尚好的邻居只是远远地避着他们,他便知道出了事。也顾不得夭夭,嘴里喊着爹娘,朝自己家里狂奔去。可哪里还有家呢。在瓦砾间找到地窖的门,借着微弱的日光,尤见两具白骨头朝上交缠着躺在土梯子上。
料理完后世之后,福生没了主意。土地还在,可家没了。他心里恨。恨那些有枪的土匪杀了自己的父母,烧光自己的家;恨邻里的见死不救,自保就算了,甚至在他家出事后那么久,都不曾听到一点风声;他甚至连夭夭也恨了起来,若不是她,他当初会带走他父母,如今也不会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福生越想,越觉得世间一切人都可恶可恨。
没了生计,福生两口子寄居在他二叔家,每天看他们的脸色行事,福生越觉得窝囊,心里憋着气,只好在夜里撒在夭夭的身上。平日里对着夭夭也愈发地冷淡疏离起来,全然没有当初的温言软语。一日中午,夭夭照常去给在田里干活的福生送饭。福生一边嚼着嘴里的米饭,余光瞥见夭夭白生生的侧脸,心里觉得堵得慌,嘴里的食物怎么都咽不下去。他索性连饭带碗丢在了夭夭的身上。夭夭望着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燃烧到天际,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清理干净身上的饭粒,起身回家了。
晚间回来,福生发现夭夭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两包行李,他越过她,往堂屋走去。
“我已经和二叔二婶说了,我们明天便去县城。”
“你他妈个疯婆娘,去县城喝西北风去,要去你去,老子和你一起去等死吗。”
“在家的时候,我妈教给我一道菜,叫‘杜鹃醉鱼’,我把菜谱写出来,你去做,我们可以以此为生。”
第二日两口子起了个大早去和二叔二婶作别,二叔虚留了几句,只让他们没有出路便回来,地里的庄稼他替他们照看着。二人用埋在地窖里的银元在城西的桥头租了一个铺子,临河靠山,只是离闹市远了些。夭夭自己找了块木板,用朱漆写上四个字“杜鹃醉鱼”,让福生挂了起来,便打开门开始营业。
福生按照夭夭的要求,每日家都买回几桶鱼,用清水养着,并喂食大量的新鲜杜鹃花,直到它们都翻着白肚皮,才将它们刨开洗净用米酒腌着备用。夭夭每天夜里会起来查看一次鱼的情况,并在前堂帮忙送菜收拾桌子,只是从来不靠近灶膛,也从来不吃福生做的鱼。摸着日渐鼓起来的钱袋子,福生的疑虑和恐惧慢慢打消了,深知自己是小瞧了自己的老婆。喜上眉梢,重又发现夭夭的可爱之处,二人的情谊倒比先前更浓。
杜鹃花的花期从四月初开到六月初。不过两月的光景,福生在山里转了一天,入夜时分回家还是一个空背篓。夭夭让他照常买鱼回来,用清水养着,其余的交给她。夭夭仍然每晚起来看一次,第二日福生看着桶里翻着白肚皮的草鱼觉得惊奇,但不疑有它,只当是她娘传给她的独门秘籍。
春去秋来寒暑易,五年弹指间就过去了。福生早已将铺子从城西搬到了城中,夭夭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外面也有人学着他们的做法,可是那鱼无论如何都不及福生家的鲜。认识他的人都羡慕他好福气,娶了个漂亮又能干的老婆,省了几十年的辛苦奋斗。福生每每听到此番言语,少不得要虚托几句。夭夭倒是笑笑就过了。
一家四口的日子富庶安稳。孩子们长大一圈,夭夭的腰身也跟着长大一圈,当初的鹅蛋脸变成了圆脸,眼睛、鼻子、嘴摊开在圆脸上,怎么都找不到当初的流畅灵动。福生却一点也没有嫌弃,前堂照例由夭夭管着。
静极思动。看着夭夭每日夜里起来,多年都没曾窜出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来势凶猛。一日晚上,店里打了烊,福生做了饭菜端上桌,招呼夭夭和两孩子吃。夭夭走进了看桌上只有一碗鱼,整张脸有一瞬的颓败。
“这些鱼没卖出去,丢了怪可惜,今晚将就着吃吧。”福生看着夭夭。
“你知道我不吃鱼。”夭夭眼里少见的决然,看得福生有些软。
福生一直不见夭夭回房,心里有些担心,但想着明日还得早起经营生意,她又是个大人了,不过是闹点小别扭,于是将孩子们哄睡了,自己也上床睡了。第二天早晨醒来,走到后厨,看见桶里的鱼活蹦乱跳的,知道今日是做不成生意了,心里有些恼恨夭夭。福生堵着一口气来到孩子的屋里,看见夭夭正坐在床沿上,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你来啦。”她站起来走向他,步伐有些虚浮。福生想去扶她,却挪不开脚。
“你只道我瞒着你,杜鹃醉鱼哪里有什么秘方,不过是我的一滴心头血。”她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桌子,福生这时才发现桌子上的碗里盛满了红糊糊的东西,颜色比人血要淡,但更浓稠。“你将它用冰镇起来,每天夜里取一滴放在桶里。”
“我该回去了,只是有些不舍两个孩子。”
“杜鹃醉鱼”的老板娘跳河死了,尸骨都没捞着。福生在城西的山头给夭夭设了个衣冠冢,聊表自己的思念和伤痛。那些前来吊念的顾客、朋友、竞争对手看着福生痛哭不已的样子,一肚子疑问也只好咽回去,让他看开些,好好照看他们的两个孩子。
半个月后,“杜鹃醉鱼”重新开了门。念了半个月的鱼还是那味道儿,从此大家都相信这鱼的关键还在福生身上。
只是那一日,却发生了另外一件奇事,方圆几里山上的杜鹃花一个上午就败了。
第二年春天,福生老家的塘里漂浮着白的、红的杜鹃花,晴光潋滟,鱼儿们争先吃食。一片一片的鱼儿翻着白肚皮漂在水面上,村民们只以为是死了。大家都舀了一些回家吃,哪曾想这死鱼的味道却比平日里吃的鲜上许多。后来村民们又发现那些鱼儿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大家才知道可能是杜鹃花的原因。
杜鹃醉鱼如今在我的家乡只是一道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菜。我太奶奶会做,我妈也会做。现在我也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