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歌研究专家叶嘉莹先生在说:“评判一首诗歌的好坏,应当看作者是否‘情动于中’然后再“形于言”,这是诗歌孕育出来的一个重要的素质。”叶先生研究诗歌十分注重“物与心”的关系,即“形象与情意”的关系。基于这一点,叶嘉莹先生在《说诗讲稿》第三部分,从“形象与情意的关系”来为我们解读了三首不同诗人创作的同一种题材的诗歌《玉阶怨》,引领我们在赏诗的道路上发现了别样的美。
众所周知,中国古代妇女受传统封建文化的约束和影响,没有地位,没有主动权,一生都在被选择,被统治,她们内心深处潜藏着的幽怨和悲苦无从诉说。因此,古代一些男子写了很多代言体,替她们抒发内心的这种情愫,这就是闺怨诗。
《玉阶怨》即为闺怨诗。“玉阶”是很珍贵、很美好的玉石做的台阶,像大理石、汉白玉,所以叫“玉阶”。“玉阶”是闺中的,她的园庭之内的台阶。虞炎、谢眺、李白都写过《玉阶怨》,但诗作的质量却有着云泥之别。
一、“拂”、“度”本佳字,误用拙文生
虞炎的《玉阶怨》
紫藤拂花树,黄鸟度青枝。
思君一叹息,苦泪应言垂。
叶先生认为这首诗中的“拂”和“度”本是两个非常妙的字,如果用对了地方就会尽显诗情和文采。然而这两个字用在这首诗里却极为不恰当。
法国的小说家福楼拜曾经给莫泊桑写信,跟他说过所谓的“一语说”,就是你要找到你所要传达你的思想感情的最恰当的那一句话,不是最美丽的那一句话,是最能够真诚地表达你的思想感情的那一句话,适合于那个物性的那一句话。
“紫藤”是指紫色的藤萝花,是一种花树里的专类名词,是具体的。而“花树”却是泛称。“紫藤”也是花树的一种。因此,作者把一个专指的名称与一个泛称的名称结合在一起,这在诗歌里面就没有产生一个目的性的作用,更没有一个固定的引导读者去感动的方向。况且,“紫藤”和“花树”之间用了动词“拂”,怎么“拂”呢?“藤”这种植物一般给人的印象都是紧紧地缠绕,一直向上爬,用“拂”显然不恰当,传达不出什么感动,本来也没有什么感动可言。
“黄鸟”是黄莹,在树枝间来回穿梭,飞来飞去,如果用“度”,给人的感觉好像在慢慢地踱步,而鸟在树枝间像散步一样地走动显然不合常理。因此,这个“度”字用得也非常失败。
因为前面两句诗给读者的形象和描述是不恰当的,不能引起读者一种感发的感动,所以后面两句“思君一叹息,苦泪应言垂”,纵使作者用了看似十分悲苦的文字,但却很难把读者带入这种痛苦之中,因此这首诗不是一种好诗。
二、丝线手中走,无语幽怨生
谢眺的《玉阶怨》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
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叶先生认为,这首诗中的“夕”、“下”、“息”用的非常妙。
古人说“有约不来过夜半”。如果有约会,他早就应该来了,已经到了黄昏——“夕”了,这个人还没有来,所以一直在等待的佳人只能将珠帘放“下”了。
这里的“夕”和“下”都产生了一种要传达他的感情意念的正确作用。诗人要写这个女子的孤独寂寞的怨情,所以用“夕”,也就是“黄昏”。这个“黄昏”就引起了后边所有的长夜漫漫的孤寂之心。这里是有一个方向在引领你的。“下”字用得妙在于,把窗帘打开代表有希望,而将窗帘拉下,意味着天色已晚,希望也随之断绝了,于是这个“下”字就隐约地带领我们向这寂寞孤独的怨情前进了。
“流萤飞复息”中的“息”字,叶先生认为用得十分生动准确。如果是普通的鸟,就应该用“飞复止”了,只有萤火虫的光火才能够一亮一息。而就在这一闪一灭之间,衬托出了那夜的漫长、夜的黑暗、夜的寂寞。所以,每一个光亮的闪动,就都将她思君的怨情引发出来,不禁让人为之感动。
虽然长夜漫漫,但这位女子并未休息,而是继续缝她的衣服。手中那绵长的丝线,那细腻均匀的动作,无不代表了对丈夫无边无尽的思念,因此说“思君此何极”,对丈夫的思念何时才能终止啊?
叶先生认为这首诗好,是因为前三句结合起来归纳到思君的感情。而他前面所叙写的情景是有感发的力量的,是把我们带到感情之中的,所以就比虞炎的诗好多了。
三、阶下寒露侵,秋月意转浓
李白的《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叶先生认为李白的这首诗中的“生”字用得特别妙,因为“生白露”,是说这白露的露水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天气也越来越寒冷,夜也越来越深了。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如果这位女性没有一直站立在玉阶之上,如果只呆了几分钟,怎么会感受到“生白露”,怎么白露的露水会沾到鞋袜上呢?于是,这一个“生”字就带给读者一种感动,这是一个情意绵绵的女子,这是一个望穿秋水的女子,这是一个让人怜爱的女子。
这首诗当中的“秋月”是和“玉阶”、“白露”结合在一起的,是寒冷的,肃杀的,寂寞的,是秋天的月亮,秋天的月亮带给人一种高远、寒冷的感觉。在这一样的一个秋夜里,一位思君的女子在园庭里久站后,回到寝室拉下窗帘,而这窗帘是“水晶”做的,玲珑剔透、光洁明亮,透过它,这位女子看到了遥远的天空中月亮里边那片光影,如同一块玉雕的玲珑般灵巧通透,多美纯洁、多么美好!
叶先生认为,李白的这首诗,已经从写实进入到一种象喻的境界,已经把这个女子思君的怨情从现实更提高了一步。她自己的怨情,她所怀念的那一个对象的品质,是那样高洁,那样光明,那样美好。整首诗没有一句“思君”之语,但却全篇贯穿着“思君”的怨情。而这一份怨情之中,已经不只是思君的怨情了,还有一种对崇高的、光明的、皎洁的、美好的品质的追寻和向往。李白已经把他的诗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因此说这首诗相比而言是最好的一首《玉阶怨》。
由此可见,一首诗的好坏,与诗人的感情、诗的内容、表现形式及表达出的每一个字的作用和质量都息息相关,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情动于中而形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