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出生在河北的一个小村,我只知道那里有条河,她小时候家里就在河边种田。她嫁来北京怀了妈妈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妈妈小时候他们就从大杂院搬进如今还住着的居民楼里,姥姥在阳台养了很多花花草草。等到我记事开始,其实也是记不得事开始,我总缠着她问哪个是什么草,以后会开什么样的花,又会结什么样的果。所以每年夏秋,妈妈领着去姥姥家时,她总是一开门就很兴奋地拉着我去阳台,一边小声念叨“娇娇,你快去看结辣椒了”……其实后来我早已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好奇,但想到看到她兴奋的有个人分享,就觉得特别开心。
妈妈总说,我不会养东西,你也不会养东西。小时候我在路边央求着她给买的含羞草,不到一周就彻底闭上了眼睛;我们一起兴高采烈在店里挑的热带鱼,没多久就生病死光;后来我们结束了四处搬迁四处被赶的生活,住在舅妈家里替她养的一阳台植物,临搬走时没一个活下来。她问我为什么不想要孩子,我说我怕把孩子养死,她说她没养之前也这么觉得。“其实你好几次差点把我养死了,我自己把自己捡回来的”我暗想着发笑,但也没有怪她的意思,只是她的教训让我懂得不要轻易对任何事情负责,最好就是,什么都不要,也就什么都不会失职。
我知道有一种裂痕的时刻出现在我的观念和生活之间,因为我在生活中那么依赖我的观念(我想就是这一点把我从妈妈差点把我养死挺出来把我救活),而我所接受的母辈的历史则是一个又一个残章,她们生活的原始、不假思索和永不休止的贫瘠……让姥姥可以彻底抛弃自己家乡不再回头的贫瘠、让妈妈在不断的奔波下也难以翻身反省的贫瘠、让我感到自己空有一身观念却拎不起一个付之于生活的贫瘠……贫瘠的裂痕,像过去因为不识字所以写不出家族史的没有回忆的穷人,渗透到我们的骨子里。这骨子里的裂痕本身就巨如鸿沟,横亘在我们和那将死的盆栽之间,骨子中无力的恐惧、对无力本身的恐惧,让我们抬不起手,哪怕为自己生活里的盆栽浇浇水,让它活下去。
如果一株盆栽快死了,我不想花心思告诉它活下去。但或许就是一股不甘心的心情,让我想要把这些残章凑出来的观念用力思索到现在,像养盆栽一样浇灌它、修正它。我不知道我潜意识中觉得自己能够改变的心态,是否和姥姥当时从河北来到北京一样坚定,是否是重复她的路,但我只想不容分说地接过来,拿起地上落灰的瓶子接满水,安静地帮它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