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班车
雪后,不想开车。六点钟起床,下楼去赶不知几点出发的早班车。楼道里安安静静,电梯到达的报告吓我一跳。有些愧疚,这声音一定惊醒了半栋楼的邻居。电梯里清冷清冷的,顶灯惨白,不锈钢背镜里影出臃肿的我。一路如风的下坠,在叮咚声中停在首层。门还没有打开,我急不可耐的想要逃出去。一片煞白煞白的光在面前展开,理石地面上铺着一块赭红色的脚垫,就像一摊血凝结住了。我踩上去,又迅速拔腿离开,忍不住想要看看身后有没有留下一行殷红的脚印。
外面没有想象中像墨染一样的黑,天空近似一种通透的深灰色,却也灰的并不均匀。一块一块的浅白斑块不规则远近点缀,有些像斑秃,那是城市灯光对天空的污染。身前身后的楼,稳稳如山的矗立,漆黑的窗口密密麻麻排列,像蜂窝上的一个个洞。稀少窗口透出或深或浅的光亮,不多的人像我一样需要早早起来。
一个黑影拖着两桶垃圾走在我前面,咕噜咕噜的碾压路面的声音又似乎在低声的咕哝,预示新的一天已经开启。初中生裹着厚重羽绒服,穿着校服裤子,三群两伙的骑车匆匆而过。溜早的老头老太相互搀扶,留神脚下冰雪路面,提防风驰电掣的自行车与电动车。
老人们都觉少。记得爷爷和我们一起住在老家的时候,不管春夏秋冬,他总是在天没亮的时候起床。有时候母亲要下地干活去,起身穿衣把我惊醒,我就能听到爷爷在隔壁里呼噜呼噜喝水的声音。水喝透了,屋门“吱拗”一声响,他便出来,总忍不住低低的咳嗽。声音不大,似乎是怕吵醒了别人,却又憋忍不住,吭吭几声,一声比一声远,然后就是抬开院门篱笆门的又一声“吱拗”。我翻个身,蜷缩成一团,连眼也没有睁开过。母亲似乎有透视黑暗的眼睛,她总是不用点灯就能准确的找到东西。她洗手、洗脸、刷牙、吃东西,喝水,一气呵成,轻手轻脚,就像房梁上的老鼠一样只有轻微的窸窣。很多时候,我一边想着喊一声:“我要喝水!”却已经又睡着了。
这大概是上学前的一段记忆,虽然不真切,却在此刻突然冒出来,多少让我有些惊诧。恨不得立马掏出手机给母亲拨过电话去,只是想要听听她的声音。这个钟点,她应该是睡得正香甜。我可不敢贸然打断她的美梦,何况这不晌不午的电话肯定会如惊雷般震粟她老人家的神经。这罪过我可是担当不起的。
我还是掏出手机扫了一眼。步行软件里,父亲是被我置顶的。果然,他的今日步数记录已经到了五千。这就是说他一如既往的是在凌晨四点半钟起床,悄悄的溜出卧室,在客厅里泡茶喝水,穿戴整齐后去出门溜早。这一走就是五里,十里,村里村外是没有固定路线。有时候,也看身边有没有伙伴。幼时的伙伴们在经历过大半生的分分离离之后,又在村落里聚首。他是真正的要从黑走到亮,七点钟才会又回到家里,等着母亲起床,一起煮粥吃饭。
母亲总是幸福的说,她是有睡懒觉的权力的,年轻时起的都太早了。有时候,说起早起,又会不无抱怨的说,就是起的那么早,你爷还要说我的懒,一说就是谁家谁家比他还早就再地里忙活着呢!
父亲在这个问题上从来不反驳她,总是微微的笑着,任凭她唠叨。母亲接着说,那时候你们还小,他又不在家,地里那点活早干晚干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凭什么要起五更去,我就不起那么早。别人早起,干到八点太阳晒了就回来了,我不会干到九点,十点,反正干完了就是了。母亲是嘴犟的,反正不会说她独自一人在青纱帐里除草,理苗,会害怕。更何况,那是我家田地旁边是一大片的老坟,十几大家都埋在那儿,隔三差五可就有熟悉的老头老太在此处重新安家。
爷爷早起是习惯。他喜欢讲他在学校食堂里准备早饭的工作,三四点钟就要起来烧水。那时候吃的是杂和面,是必须要用开水烫了才能蒸馒头。白菜萝卜,不管是什么菜,要烧千百人的菜,这些总是都要焯水才容易烧熟,不然就有的煮烂有的还没有沾到热气。他喜欢第一个起来把三口大锅放上水,烧起大灶。这个习惯他一直保留到退休后。再起来,不用烧水做饭,他就去溜达,在村东村北的地里转,看看那块地的麦苗返青,那块地的玉米打蔫,哪里的棉花接的桃子多,哪里的谷子累弯了腰。让他操心的地方多着呢。
不知不觉走出小路,来到街口。路灯好似彻夜未歇,昏黄的灯光与青色的天空格格不入,如风中残烛般随时都会熄灭。路灯是为早起的学子照亮前程的。高中生五点多钟就已经有到校的。我沿大街逆行,对面高中教学楼一片光的海洋。清洁工橘红色的马甲上青绿色光条闪烁,大扫帚哗啦啦响过,清扫出一个崭新的城市,一个清洁的早晨。垃圾车夹在厢货车和家庭轿车中间,四角上高高的闪动橘黄的警示灯光,“随时停车,小心避让”的反光字格外醒目。我已经多久没有这么早出来过了?
我记得去旁村上五六年后,也总是要早早的起床,早早地出门。扒开两只眼,憋着一口气,直挺的坐起来。裸露的脊背“嗉”的一麻,冰一样的空气还没有糊上来之前,抡起暗花棉袄披上。想来起个床也没有那么难。母亲其实这时已经蹲在灶膛前在熬粥,会说一句:“饭还没熟,再躺会儿。”我好像就没有认真听过,风风火火的一气呵成的蹿下炕,去抓烤在地炉边上的棉靴头。两脚沾地的刹那,就像踩在一排钢针上,忍不住要蹦两蹦,踮起脚尖。我要守着尿桶刷牙,漱口水在嘴里含很久才能吐,那是母亲给留在灶边的热水。尿桶里结了厚厚的冰坨,水缸里也是一层被母亲打破的冰渣。窗户纸弱不禁风,细小裂口处补着补丁。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我总喜欢摘下那碎花布的小窗帘,用指甲刮开一个洞,扒着窗台费力的往外张望。吃完饭前,母亲是不让我出门的,说是不能吵醒奶奶——我总觉得:爷爷起那么早,奶奶肯定早就醒了。其实现在想起来,也许我更想着炕在奶奶地炉口的红薯或者馒头干。
从地里种了麦子,早晨上学就需要披星戴月出门。从家到学校的三四里路,是要走上一个多钟点的。不是道路难走,主要是路边的诱惑实在太多,总是在不经意间偏离了方向。三五伙伴聚在一起,忘记时间是家常便饭。一轮巨大的红日头从玉米秸堆旁跳出来,干枯的枣树张牙舞爪的抓着一朵云或一群乌黑油亮的鸟。麻雀吵吵闹闹,灰喜鹊嘎嘎的展开长尾巴,拾粪的老头背着筐子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来······糟糕,要迟到了!拔出脚,用尽平生气力超学校发足狂奔,破书包拍打屁股蛋,累累赘赘,恨不得丢掉,却只好抱在胸前,气喘吁吁。进了教室,才发现住的近的同学一个都还没到。
奶奶的口头禅是:“早起三光,晚起三慌”。不止一次问过她,三光是什么?好像是足光、头光、脸光,至于三慌实在是记不住。可能觉得自己的每次都起的不晚,也就跟三慌八竿子打不着了。后来有形容农民工不容易的俗语,头一句是:“起得比鸡早”。我觉得很形象,我家里人大多数时候都没有睡到鸡叫的习惯,总是一天之计在于晨的早早醒来。
如果不是要坐早班车,这个时间点我们也已经起床,只是在厨房里忙着早餐,在卫生间中洗漱,很少会关注外面。从厨房餐厅的窗口几乎望不到天空,映入眼帘的是排排楼房和楼房之间灰蒙蒙的补白。学校对面的广场上传来悠悠的民族风,晨练的舞曲透透暗暗竹林流落出来。大群男女在外圈环形跑道上疾步如飞,密匝匝的,还不断有身影加入其中。仅仅十来分钟光景,路上已繁忙起来,车尾灯的红光闪烁,连成断断续续的一串,却比晚高峰时少了很多的匆忙与烦躁,荡漾着一种从容与淡定。没有起此彼伏的喇叭声音。
不用在往前走了,早班车影影瞳瞳的远远露出身影。我绕过卖早点的三轮车,在显眼处站住。买粥买饼的三五人团团围着,一边催促,一边朝远处那车影张望。扎着红色长围裙,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女人麻利的灌粥封装,迎来送往,手脚麻利,嘴也殷勤。男人围了一条像屠夫一样的皮革围裙,在饼铛前团团转,忙而不乱。我不知道是刚刚听到的,还是之前听说过的,他们总是在两三点钟就要开始起床准备了。
因为我上溯的比较深,早班车上只有四五个人。售票员和司机闲聊再有三个早班就可以踏踏实实的睡个好觉了。又说,其实就是没有这个早班,真让睡到日上三竿,也睡不着,反而腰酸背痛。司机打着哈哈也说,就是劳苦的命,再有两年退休了,也就加入这些溜早的行列了,这辈子就没学会多睡会儿。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2023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