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忽如寄,尘世间似乎只有爱才能让人感到片刻心灵的欢愉和慰藉。世间最无私的爱估计源于亲子间。无数的孩子都是父母一生的挚爱,在儿女面前,似乎可以没有自我,生命的价值全然寄托在下一代的肩上。先不去评判这样的爱恋是否病态,是否过于宠溺以致显得畸形,它也是极致的爱的另类表达啊!就像那些“愚忠”“愚孝”之人,论其本心都源于一种高尚的情感品质,只是执拗地被思维僵化或困囿住了,无法逃脱。于己于人,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颓废、悲哀、虚无,在美学中都有一席之地。
夜晚从教堂归来,庭院里安静地如一片漆黑的墨色海洋,淅淅沥沥的冬雨又湿又冷,滴滴蚀我心怀。暖黄色的车灯下,不知怎地和母亲回忆起村里的阿斧。记忆里他总是默声坐在教堂的最后几排,像刀斧一般瘦削的长条身子僵直着,面色是黯淡无光,甚至有些晦暗的黑。一对狭长眼睛,刻在阿斧长条形的脸上。黄褐色的眼珠间或一转,才令人觉得似乎有少许生气。看见我,嘴角便拉扯着微微上扬,沙哑地问候一番。
我们是同村的。
阿斧以扫垃圾营生,生活绝非一般的贫寒。他常年推着一辆垃圾车,挨家挨户,将门前或满溢或跌倒的垃圾桶用钩子扶起,借助手臂的力量,一股脑地倾倒在垃圾车里。拖着病态的身躯走远了,留下的是若有若无的食物腐烂的酸味和难以言说的一声叹息。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阿斧曾有一段短暂的婚姻,但妻子终难以忍受一贫如洗的日子,婚后不久悄悄逃走了。他的娘担心自己辞世后,儿子如浮萍飘然无所依,遂不知从何处抱来个女婴给阿斧养育。虽贫寒带来的苦涩依旧是生活主色调,但至少儿子显得不那么孤苦伶仃,形影相吊了。
阿斧虽然穷,对女儿丹丹却是出奇的好。听村人讲,对于日常的饮食,阿斧自己是极勤俭的,以至到了用酱油拌饭的地步,给女儿的零食却常有五六块的花费。当时二十一世纪初,这样的价格依旧是不菲的。浸泡在阿斧谨慎宠溺的爱里,丹丹常常不谙世事地购置吃食,露出单纯的笑靥。当时我虽懵懂,却也莫名地感到不适了。有一日去田间玩耍,无意中听闻丹丹说家中要添置电脑,语气中满是得意与欣悦。我暗暗吃了一惊,思忖一台电脑不知需要阿斧晨起夕归几次,弯腰几何,才可换得,对女儿的疼爱可见一斑了。
不知为何,我当时心底是微微发酸的,这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的人的愧怍吧。
小学毕业后,我去市中心念初中。阿斧家庭的生活影像被渐渐冲淡了。寒假回家,我在村庄散步,无意间来到阿斧的新家。虽是刷得粉白的墙壁,但稀少的家具衬托出一种寂寥凄清之感。踏着狭窄的楼梯走到二楼,阿斧围着女儿盘腿坐在大床上,摆在前面的,果然是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见到我,丹丹很开心,拿出小学的毕业照给我观看。我微笑着接过来凝视着,听着他们一唱一和地戏谑说笑,有些阴霾的心情似乎也开朗起来了,先不论生活艰难与否,当下能够汲取到一丝的天伦之乐,对阿斧而言,也是莫大的欢喜吧。
我放下相片,和他们随意谈了几句,便匆匆告别了。楼下环堵萧然,楼上传来断断续续的欢声笑语。而我终究是沉默地离开了。
又过了几年,我大抵是初中毕业。再一次回到村子,却蓦地听说阿斧去世了。我讶然、惊异又痛心。这个男人长年遭受疾病的困顿,却是倾覆了对女儿无私甚至宠溺的爱,他的音容笑貌似乎还在眼前。我却没有勇气再一次迈进他的家门了。
最近一次遇见丹丹是三年前,读大学后的第一个春节,我们在教堂见面了。她青春的脸庞红润着,似乎没有悲哀的影子。只是嘴角的微笑似乎有着不可隐藏的苦涩了。她望着我淡淡地笑,阳光下我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浮现出一个瘦削狭长的背影,穿着雨衣,推着车子,徘徊在一户户人家门前,他抬起的,不是生活废弃物,而是满满的对女儿的爱,对生的希望和灵魂的盼望。
天微微飘着雨,浑身有些颤栗,我敬重这样的人。
雨丝还是下着下着,一晃又好几年过去了。母亲催促我下车进屋,我却不由自主地向门外望去,似乎期盼着在这个雨夜,能望见一个不再重来的踟躇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