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于我，已经是不能享用的奢侈。不是因为皮鞋的价格高昂，而是因为自己年纪的缘故，脚已经受不了委屈了。但是在我的鞋柜里，还有一双很小号的红色皮鞋，占据着耀眼的位置，三十多年了，它一直在，而且将永远在。
这双皮鞋的鞋底儿材质是白色塑料的，踩在路面上，啪啪的响的那种。鞋帮很特别，不是皮也不是革，而是塑料，只不过是红色的质地略厚的塑料。
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双皮鞋，那双鞋饱含母亲对女儿的深情和浓浓的爱意！
我出生在偏僻的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贫穷、落后、愚昧是它的代名词！祖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月月年年重复同样的生活。
那个年代一年到头只穿布鞋，布鞋养脚但却不好看，只是那个年代，对美的追求抵不上一日三餐来的实在。而且能穿得起皮鞋的，实在太少了。所以做鞋是当时农村妇女必备的技能。我的母亲针线活非常好，也因此而备受村里女人们的敬重。
做鞋是个繁琐而又漫长的工作，从春到秋、从早到晚，没个停歇。从开始到结束，再从结束中开始，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我们的母亲之所以伟大，不只是她的无私奉献，其实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平常生活中，重复的劳动中渐渐衰老了容颜、流逝了年华，及至白了头发，深了皱纹，蓦然回首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振翅高飞了。而且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农村都是土路，干活用力气，费鞋。我们的鞋很少有穿小扔掉的，基本都是破了不能再穿了才换新的。即使这样，母亲做鞋的速度也赶不上我们更换鞋的速度。所以小时候的记忆里，母亲一直都在不停地做鞋。
那个年代没有电视，也没有电灯，天黑之后，母亲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干净，猪入圈，鸡归笼，我和哥哥们都睡下了，她就点燃一豆灯烛，坐在炕上给我们缝衣服做鞋子。
我经常一觉醒来，四周静悄悄的了，只有母亲纳鞋的绳子穿过鞋底呲呲单调地、固执地响着。煤油灯摇曳的火苗，把母亲坐在炕上纳鞋底的剪影投在墙上。我就看着那幅剪影发呆，直到再次进入梦乡……
很多年以后，我外出闯荡，每每夜静更深想家的时候，出现在头脑里的画面，就是母亲投在墙上纳鞋底的剪影。
生命中的第一双“皮”鞋，母亲亲手做给我的。
我长到8、9岁的时候，村里就有富裕人家的孩子穿皮鞋的了！我家不富裕，但是我却是被惯坏的孩子。看到村里有人穿皮鞋，羡慕得不得了，回家也找母亲要皮鞋穿。
母亲的做鞋的手艺非常好，左邻右舍甚至外村的人都来找我母亲剔鞋样！但是母亲从来没有做过皮鞋。我吵着母亲要皮鞋的情景正好被父亲撞见，他非常生气，觉得我太不懂事，他说饭都吃不上了还穿皮鞋！
但是母亲却答应了我！并承诺给我一双红皮鞋。
那天起，我日思夜盼，天天追问母亲红皮鞋的进度。
年少不懂事，为了给我做紅皮鞋，她把用来换取生活用品的鸡蛋，拿到城里卖掉，换了红皮鞋的塑料鞋底儿。
鞋帮是就地取材。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收藏了很多红色塑料封皮的64开的小本。红皮鞋的鞋帮就是这些塑料封皮。
母亲用早已经准备好的鞋样掂掇来掂掇去比划了好几天都没有动手。因为红色封皮本身就小，可用的地方更少，还要把两只鞋设计得一摸一样，母亲也是煞费了苦心。
母亲掂掇了好几天，又咨询了二舅妈和三姨，她们叽叽咕咕商量了两三天，才终于落剪裁切。
裁剪完成，零零碎碎铺了一桌子。一小块一小块的大概有十几块之多！哪一块和哪一块对接，哪一面和哪一面相连，母亲和舅妈姨妈小心谨慎比对明白，又用粉笔在后面标注了序号。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样的细心和细致，把那十几块小红塑料缝成一个鞋的样子，只记得那几天她把针线盒用绳子吊在房梁上，谁也不允许动，生怕谁不小心挪动了位置。她自己取用的时候，就爬上梯子去拿。每天母亲干完地里的活，给我们做熟了饭，喂饱了鸡鸭鹅狗，她自己胡乱吃几口，就去做鞋了。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一天中午放学，我刚踏进家门，母亲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拉进里屋。一双精致的小红鞋，摆在里屋的炕上最显眼的位置！那是怎样精美的一双鞋啊！我跑过去拿起那双鞋，在自己脚上比量。母亲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一个劲儿地催促我：穿上试试、穿上试试！
我穿上那双红皮鞋，不大不小，刚刚合适。白色塑料鞋底踩在地上啪啪的声音，清脆悦耳，说不出的神气！
母亲站在门边，含着微笑看着我臭美，阳光透过窗玻璃暖暖地包裹她，柔和的光线让她的脸涂上一层圣洁的光辉。那一刻我是满足的，我满足于获得一件喜爱的物件；那一刻母亲也是满足的，她满足于我的满足！
那双鞋让我在伙伴那里收货了很多羡慕的目光，也让我在村里足足臭美了好长一段时间。那双鞋穿了很久，直到小得再也穿不下。
结婚之后，有一次回娘家找自己的旧衣服，发现了这双红皮鞋。我没有想到，母亲还完好地保存这双皮鞋！
它被母亲用鞋盒收起来，藏在衣柜的角落里。鞋内外被擦拭得非常干净，白色塑料鞋底，白得透彻；红色的鞋帮，红得鲜艳。母亲收藏了一份记忆，而这份记忆也被我带走了。
我带走了这双红皮鞋，把它放进鞋柜显眼的位置。每次打开柜看见它，就有一股暖意包裹着我，想到千里之外的母亲，心里就有满满的幸福充溢！
后来的岁月，我穿过各种品牌各种款式的皮鞋，高跟的、坡跟的、平底的，有名贵也有廉价的，但是无论多么名贵多么漂亮的鞋，我都穿不出儿时母亲亲手缝制的那双塑料皮鞋的那种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