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脚被磨坏吗？”乐修把刚买的创口贴给乐季递了过去，“明明就不合脚，还要穿？怎么，决定改变风格了？”女孩不语，熟练地撕开创口贴，仔细地贴合在内侧后跟边缘。满意地穿了进去，左蹦蹦，右跳跳，时不时地跑两步。站定后，小下巴朝他一扬，满脸傲气道：“这不就合脚了嘛。还有，本小姐今天心情好，允许你微微嘲笑我一下。特注！这鞋子是看在阿奶的面子上才穿的。”乐修笑笑不语，跟在女孩身后，走出了休息间。即将面对的是他俩头疼不能再头疼的场面——和各种你不认但他认识你的客人们打官腔。 凤鸣楼，早年乐家太爷爷那辈儿就存在了的。这四海厅以前叫四海阁，在酒楼的第三层位置，也是最高层。据说一开始是个半露天大戏台，外面的人或是仰望看看楼上依稀飘动的人影，或是在这酒楼附近找家同高的茶楼或酒楼，坐在正对四海阁的位置，遥遥望去。这个位置，周围的酒家茶楼往往会抬高价位，能坐在这偏位上的，无非是那些达官贵胄。经过岁月的变迁，凤鸣楼这幢戏台老阁楼依旧存在，地盘却扩大了好几倍。山石流泉，亭台水榭，石雕画廊，处处都透着江南水乡的氛围感。老阁楼也进行了加固维护，只是这戏台全包围了起来，外面的人再也看不见里面的戏子。 倘若有戏剧散仙预定了这地方，那布置就如同电视剧里的戏场一样，八仙桌一字前后左右排开，茶水师傅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得跑，嗑瓜子声，叫好声，唾弃声，好不热闹。想要看得清楚，那就要站在走廊或是抢到前排的票。你要是蹲在走廊中间，还会受到茶水师傅的白眼。在乐季的印象里，乐爷爷常带着小乐季来听戏。那时，她才4岁。只觉得这房间好大好红好暗，周围人声嘈杂。戏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地唱着，他们的袖子好长好长，头上插满了个种珠光宝钗。小小的人儿，痴痴地看着，不禁也在那儿扭起身来，乐爷爷在身后暗暗笑着。 戏台子还在，来唱戏的是越来越少了。 凤鸣楼的四海厅是宣阳人的面子。谁家办事情能订到这个大厅，不是有财，就是有权。戏台子厅前摆镇，红绸绿罗缎，高挂挂着“四海皆友”大匾，金灿灿的大字，挥洒至极。整个大厅可以容纳六十张大圆桌，或是百来张八仙桌。 乐爸一口气订下了全部的大圆桌。他和乐妈满脸红光地站在四海厅大门口，笑呵呵地对来客一一打招呼。乐修和乐季呢？看见这种门庭若市的状况想开溜，被眼尖的乐老二看见了，高声叫住，摆着长辈的架子说他俩没规矩，不站门口迎客人。他俩只好假意说去换衣服，刚好到。连忙加入寒暄战队。 这种人多的地方，就有各种热闹，有人欢喜有人忧。乐老二脸上笑着，心里却是火冒三丈。这乐老三就是个讹人老虎，没想到在四海厅摆那么阔绰的宴席，老爷子一定又给了他不少好处。这副笑脸到了主桌上就消失了。他不满地坐在大姐隔壁，理都没理乐老爷子。当然，乐老爷子也没理会他。夹在他俩中间的大姐夫妇俩就比较尴尬。 陈潇潇是个会看颜色的，知道自己的姨夫在生气，暗搓搓地想着计谋。乐容都看在眼里。宋之意也看在眼里。他们之间就隔着一个主位桌，又是正对面，什么事情都逃不过她眼睛。她又想拿起手机，提醒乐季防备着点陈潇潇，可乐季还是没回复她。她假借上厕所，起身就想去门口人堆里找乐季。 乐容也看到了，她可不想让宋之意破坏这场好戏，立马拉起陈潇潇，赶在宋之意后面，从其中一个廊门提前拦住了她。宋之意不想跟她们多废话，转身就要走。乐容像是多年未见朋友般，热情地喊住她：“宋之意！走那么快干什么？”宋之意不响，还是往前走。“你爸这么帮乐季，就怕没人举报吗？”宋之意还是不响，像是没听见一样。陈潇潇立马上前拉住了她，尖压着嗓子叫道：“你耳背啊！跟你说话没听见呐~”宋之意猛地挣开手，疑惑地在陈潇潇周围看了看，笑着说道：“不好意思啊，我以为是有犬吠。”说着脸一沉，就往外走。乐容眼神示意陈潇潇跟着，别人她俩接上头，否则，这么好的戏台子，不上这出戏真是可惜了。 陈潇潇不辱使命地跟在宋之意后头，怎么甩也甩不掉。门口送礼的人一层又一层，宋之意从外面进不去，里面也挤不进。只能在人缝缝里找乐季的身影，却怎么也接近不了。再加上陈潇潇有意在身边拦住，拼命地聒噪。她真是后悔当初没和乐季一起练跆拳道，这下肯定把陈潇潇撂在一旁，最好是锁在哪个暗室里。 一眨眼的功夫，人群中的乐季就不见了。宋之意接近不了乐季，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座位，陈潇潇居然死皮赖脸地跟着，坐在她的隔壁，一个劲儿地套近乎。不管你理不理她，她都不为所动，连宋郑强这种局长人物，她都能游刃有余地聊起天来，可惜人家不理她这个娃娃。宋之意汗颜，这是什么舔狗精神。 厅门口的人渐渐稀疏，乐爸示意他俩也入席，时间差不多可以上菜了。乐修和乐季并肩走向主席桌右侧的一张桌子。主席桌都是长辈坐的，他们这些小辈只能另开一桌。男方女方的宾客分左右入席。随着乐修乐季路过的身影，宴会厅里的人议论纷纷，大多说的无非是这两个娃娃长得真好，乐修是个学霸，这妹妹脑子也灵光的，云云。他俩只能满脸堆笑，乐季觉得，这半天的笑容比她一年笑得都多，现下脸部肌肉都要抽筋了。她现在只想马上坐到座位上，偷偷把鞋脱了晾晾脚。心里想着事儿，也就忽略了宋之意投来的急切眼神。要命的是，乐季还是背对着她坐，两人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交流。 两人象征性地问候了一声大姑家的大哥大嫂以及二哥。乐季原本想逗逗大哥家的小胖娃娃，可这脚不自觉得走到了座位，如负释重地脱掉了鞋子，给自己倒了些茶水，大口地喝了起来。乐容心里暗笑，这乡下人粗陋地样子，穿再怎么漂亮的衣服也是掩饰不了的，只能让人看了觉得更加滑稽。对于他俩直接忽略自己已经习惯了。这老二老三家呆一块，眼前就没对方，要不是有大姐在，小吵小闹是避免不了的。 乐爸招呼服务员开始上菜。在一段舞蹈表演之后，自己拿起话筒，精神抖擞地走到戏台子前，挺胸叠肚，满面红光地开始答谢今天来捧场的亲朋好友。这稿子背得滚瓜烂熟，这笔风让乐季不禁怀疑是乐修的手笔。她眼神问他，果真如此。呵，这老家伙，居然还搞这种形式主义的事情。让她更为吃惊的是，接下来还有乐修高三班主任和她初三班主任的寄语发言。除此之外，他俩也要上台进行感谢。乐季头皮一麻，小声问乐修能不能临阵脱逃。对方表示自己早前就提醒过她，是她自己没在意，又让她放心，稿件都替她准备好了，临时背吧，或者照读也行，保证是她的风格。乐季忙拿过来打开一看，密密麻麻两大张，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无声说道：你可真是我亲哥！乐修笑笑，给她盛了一碗红枣银耳莲子羹。 很快，流程就到乐修了，他深吸一口气，意气风发地走向自己的班主任老师，献上一束鲜花，深深地鞠了个躬，两人互相拥抱了一下。台下掌声雷鸣，那老师早已泪流满面，接下来就是乐修的一段慷慨激昂的感谢词。乐修说了什么，乐季是一句都没有听清。就前面这一段流程，她都觉得别扭，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要怎样跟她的班主任黄老师拥抱在一起。还是别了吧，怪别扭的。她不断思索着一会儿要怎么办？太尴尬了，自己可从来没在那么多人面前做过如此煽动人心的事情。何况平时自己惹那黄旋风还少嘛，中考考成那样，哪还有什么脸面去抱她。这老爸也真是的！他是哪来的勇气去请的呢？ 很快，她的黄旋风老师已经上前开始发言了。她手心里的冷汗都快浸湿演讲稿了，小心脏狂跳。面前的银耳羹是勺起来又放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会儿，黄老师就要当这么多人的面批评她了。还在想着，陈潇潇那尖酸刻薄的声音响了起来，酸里酸气道：“切~小家子气就是小家子气，小场面也能吓成这样。”嘿，陈潇潇这么一说，乐季心里倒是没那么慌了。她瞥了瞥嘴，惋惜地看向陈潇潇，“可惜你连上这种小场面的机会都没有。”陈潇潇鼻子差点气歪。 乐季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振作了一下精神。当乐爸满心欢喜地喊出她名字时，她暗叫自己的名字，稳住，可千万不能出洋相。结果，心里想的和实际做起来就是有很大的差别。脚踩到地毯的那刻起，她就意识到，一些小插曲是避免不了了。在万众瞩目下，她飞快地钻进桌子底下穿鞋子。上一刻掌声雷鸣的大厅，这一刻变得格外寂静。乐容和陈潇潇笑得差点憋出内伤，捂着嘴巴，脸涨得通红。离得近的都看见乐季在桌底下慌乱地穿着鞋子，乐修连忙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那双运动鞋，镇定的给她套上，他知道他妹子有个毛病，平时看着咋咋呼呼的，关键时候一出错，后面就会掉链子。他轻柔地揉了揉她的秀发，安慰道：“别慌，别多想，别去看他们，看着黄老师就行。”说着搀起乐季，把准备好的花束塞在她手里。 乐季没有去看，但就是感觉周围人在用异样的眼神看他，有的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她那人群恐惧症又犯了，让她看黄老师，那还不如闭眼。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黄老师和现在这种冷场又尴尬的局面。黄老师见她不动，脸色似乎也有些不太好，毕竟还是个孩子。她主动走向乐季，温柔地拉起她的手，一起走到台前，柔声道：“我们班的乐季同学，现在就是一朵含苞待放月季，她的开放没有玫瑰那么的艳丽夺目，却时时刻刻都在我们的身边。就像我先前说的，我很高兴、也很荣幸能有这么一位学生，她很优秀，在各个方面都有她靓丽的身影。当我知道她的梦想被秀山赏识，我是由衷地为她高兴，也为她骄傲。我希望她能在秀山变得更强大，离自己的梦想再近一些。” 乐季心中一颤，不可置信地看向黄老师，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她不是她的黄旋风，此时是宋之意口中的黄柔柔。黄老师继续道：“老师都明白，你身边的人也都明白。放开手，胆大的去实现你的梦想。只要你一直坚定你的信念，没有什么是实现不了的。如果未来有需要，老师一直都在。” 不是黄老师对她不温柔，而是自己太过任性。她就像个母亲一样，一直默默地关心自己，支持自己。她一直都是那么的和蔼可亲，是自己对她拒之门外。千千教导，无非是让自己有个扎实的学识，可自己总是刚愎自用，以为自己懂了，其实是自己学术不精，很多地方扛不住细细敲打。建模失败，怪材料，怪同学。其实自己才是那个真正该反思的人。这一刻，乐季心中的那朵闭塞的花开了，面对黄老师，她没有了眼神的逃避，也没有心中的反感。她不禁想要落泪，但她知道，不能哭，哭是弱者的表现——她说过。乐季吸了吸鼻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抬头笑了笑，努力让眼泪回流。突然猛地抱住她，小声说道：“对不起。”黄老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道：“愿君不负韶华，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