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国学教程》,到便利店吃顿便饭,三点准时赴约同海鸥至中国电影资料馆看《红高粱》。
三年前看过莫言的书,情节忘了许多。灯光一熄,音响一振,似乎又打通了某种熟悉感。电影,还是得在黑匣子里看才有意思,才能将自己的精神全都投到面前那块发光的墙上。
结尾,演职员表实在有趣,突出显示了五大人物:我的奶奶、我的爷爷、我的罗汉爷爷、我爹、我奶奶的爹。“我”明明只是故事的叙述者,在电影中未曾出现任何关于“我”的视觉形象,但是这些人物都由“我”来串连,他们的名字被淡化。他们的故事,被“我”讲述。
重要的不是故事发生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影戏里的世界都由“我”来摆布,可是“我”从未出场。恰恰和现实里人们的自我认知相反——每个人都站在舞台的中央,却见不着导演,拿不到剧本,觉得有千万台机器对准了自己,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演,终于有了个点子,上蹿下跳,却又发现根本没有人在看自己。
每天清晨有多少双眼睛睁开,有多少人的意识苏醒过来,便有多少个世界。(《追忆似水流年》)
人们经历过了以为自己是宇宙中心的幼儿阶段之后,容易陷入混沌的边缘感,无所适从。我从精神上欣赏普鲁斯特这句话,可是现实的枷锁难以卸下。人们在形形色色的世界里自得、自扰、忧虑、迷失,就像几点之间随意发射的光线,不知什么时候就从一端到了另一端。
电影《红高粱》的结尾,大家在一致对外中牺牲了。可惜现实,不存在这样一个契机。这个时代,主要的空隙被提升生活品质与确立精神自我填充。两者难以统一,便又感到纷纷扰扰,所求不得,所得非所求。
“我以前会焦虑,现在不了。未来我无法创造,我只能选择。”去年和一朋友聊天,他如是说到。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有种确信感,总之我没有。像是汪洋大海里无序沉浮的波浪激起的泡泡,无力、脆弱、幻想美好。
电影结束后,我和海鸥去吃秀才米线,喝梅子酒。
海鸥说她暑假再去了次俄罗斯。去到莫斯科、圣彼得堡这样的大城市以后,她不想再去俄罗斯留学了。俄罗斯经济发展状况堪忧。她暑假也去了趟上海,真是魔都,很冲击她的三观。她觉得还是北京好。她说她想考本校的研究生,转方向。
我很难去跟别人讲述我的规划,一是我自己拿捏不准,二是未来变数太大。我不想一年半载后,就又要跟人解释自己现在的选择。大概,我真不是一个有勇气坚持到底的人,也不想承受生活里的失控感。
回到宿舍,楼道里贴着好些海报,其中有一张“留学分享交流会”,讲那些在海外名校的前辈如何学习、就业,下面点缀着些熠熠生辉的校名,哈佛、斯坦福、麻省理工……
“每次看到这些都觉得很痛苦。”海鸥在海报前停下。
“让人感到焦虑。”我想是这样的。
“嗯,总感觉要拼了命做点什么。”
我靠着墙,觉得她还是一个积极的人。“木心有句话叫‘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以前只觉得这句话很巧妙,越长大越发体认到其中的艰涩与气魄。我总是被时间带着走。要我回头,我绝无勇气说自己未曾饶过哪段岁月,一段也好。岁月不断给我刻下痕迹,它折腾着我,我却从来没有折腾过它。”
“不管了。我考不上研就让我爸妈直接给我找工作了。”
她父母可以帮她安排工作,而我要背着家族前行开拓。“考研那么难吗?”
“可能是我没做过,我觉得很难。”
“也好,这样会付出更多的努力吧。”
“哎,不看了,走吧。过得开心最重要。”她转过身来。
踏上楼梯,我笑着回头看她,“哦。说了半天又回到享乐主义去了。”
我们想要开心一点,又想要特别一点,我们想要的很多,以至于我们没法掌握内心的自由,我们被撕扯,我们甘愿受岁月折磨。我多希望我有雄心壮志,一往无前,年轻的时候就该拼命做点什么。
时间载着我们走。但总有一天必须载着时间走。
不管怎样,人都有那么一天,确认或承认已到而立之年。就这样肯定了青春已逝。但,同时给自己在时间上定位。于是在时间中取得了自己的位置。他承认处在一条曲线的某个时间点上,表明必将跑完这条曲线。
明天,他期盼着明天,可是他本该摒弃明天的。(《西西弗斯》)
我现在尚不知如何载着时间走,也不知承认青春已逝是对新自我的接纳还是对现实的妥协。
对生活生命和世界的迷茫与焦虑不是青春的特产品,只是很多人一旦在时间上定了位,就只能追着它慢慢地走了,渐渐地连迷茫的勇气与耐心也失去了。
我总是想很多。我期盼着明天,又害怕着明日只是今日的重复。
我多希望生活就像一篇文章,我从昨夜十一点写到今晨零点半,一个个字没有白打,它们连缀成文。我从不追求文字上的不朽,我只想找到自己足迹的确证,看着空白被一点点填补,看着它们组合成某种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