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有时清醒才是错误的开始。
他叫傻子,直到现在,都还无人叫得上他的真名,可已经不重要了。
傻子是地道的墨家村人,墨家村是乡里最大的一处村落,一条笔挺得像人工水渠一样的河流将村落隔成两半,人们习惯把河东叫上墨,河西叫下墨。这习惯并非没有原因,村里人普遍都觉得那是带了几分天意的。因为,不知是不是古上和“墨子”沾上点边儿,早先,村里竟出了不少文人志士,现在更出了几品不等的父母官,连带做生意发家的,这些“人上人”连堆带巧的都来自上墨,连依然留在村里的上墨人也都是“地包头”,这上墨的“东为尊”的地理优势和“上为大”的人文强势,上墨、下墨的称呼就变成了铁一样的习惯。
这样看起来,河流似乎也带了几份决绝。而傻子,就是上墨人里唯一一个痴儿,我倒是认为,这决绝得不实在。
1.因
傻子,长得确是傻子的模样。印象里,傻子比一般的侏儒高一点,头大身小,眼睛奇大,且凸,嘴大外咧,话语口齿不清。村里老人说,招风耳,地包天,相堂宽亮,这傻子长得是福相,像是上墨地儿上的人啊。
在上墨村,傻子的家境确实挺好,早先他父母在周围村贩收金钱草倒卖,后来小生意越做越大,贩子变成贩头,贩收的种类也越来越多,后来,果真还是发家了,村里人说还不是因为上墨那地儿的风水了得。傻子原来也并不傻,上过几年学,据说那年傻子带着弟弟去赶集,出了车祸,兄弟俩只跑回来了一个。傻子出事不久,傻子母亲也中风去世了。傻子父亲便带着弟弟去了城里打拼,傻子便被扔在村里,这一扔就是二十年。
傻子家和大多数上墨村的房屋一样,还是90年代盖起的砖瓦房,二十多年的风雨洗礼,更显阴暗和潮湿,摇摇欲坠。反倒是下墨村的人盖起了很多小二层,混凝土楼板防水,外墙面用瓷砖,里面刮上腻子,各家的前门楼镶上琉璃瓦,竟显得小有阔气。
乡里的农家普遍没什么冒险主义的,穷人为什么更穷,富人为什么更富?是因为穷人把最本质的价值规律诠释得淋漓尽致。在墨家村就是这样,眼见别人种啥发了,红了眼,来年也都跟着种,但是一准儿降价;如果看到别人种了啥赔了,蹲一边看玩乐,倒也自在。如此算来,发的都是第一拨,垮的都是第二拨。发的那拨随着城镇化的队伍涌进了城里买房落户,垮的那拨儿啃着土地的辛苦钱也能勉强在村里盖栋小二层。村里人都爱跟风,特别是认为能在城里买上套房子,就是成功。
成事了的人都聚到了城里,还没成事的人也都在去城里的路上,只有那些“想”成事的人才在农村里挨着。
所以上墨村除了傻子和一些老人留守,还有为数不多的几家“地包头”,其他人都出去谋生计,这样,上墨村就更显得冷清。
虽然,看起来傻子住得挺落魄,但他是傻子队里唯一领着“工资”的,傻子父亲每个月给他200生活费,让村大队的支书代支,加上傻子家的六亩稻田地租给“地包头”得的租金,傻子每个月能有400的“铁饭碗”工资,这比其他傻子的无产阶级来说就显得很高产了。但,傻子没有家,其他傻子回家就有爹娘做好的饭菜,傻子只能自己烧炉灶,做些不用动脑筋的饭菜,400块的“工资”,营着柴米油盐的开销,早先日子也能将就。
2.活
墨家村上下总共有四五个傻子,傻子是唯一一个因车祸致残的,相对于其他因没钱治病变傻的痴儿来说,他的傻听起来有些高级。这些傻子一起组了个“活儿队”,做些劈柴、修垄、挖地坑的零活,虽然是零活,但是是不会发工资的,酬劳一般是一包烟或者一顿饭。
每次,村民都是这样吆喝的:“傻,哪天帮我修几条垄?”傻子们也都欣然答应,在他们看来,被人“求助”是很荣耀的一件事情。
村里人对傻子是少了些同情的,因为他是上墨人,有着和其他痴儿略显不同的的家世。墨家村被河流划分出来的阶级,在傻子身上得到了反升华。傻子因着是上墨村出来的,所以在做佣活方面是有天生优势的。如这,下墨的人是很乐意要傻子做佣工,好像使唤上墨的傻子做工,好像能在最下作的农活里,挤出一点微小的优越感。
傻子一向比较沉默寡言,乍一看是有点高深莫测。其他傻子一般都是爱往热闹地儿里钻,谁家发生的懊恼子事,亦或是他学来了黄色笑话,他们就像发了狂的跳蚤挨家乱窜,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时髦”事都抖擞出来,好让别人觉得自己是“真”傻子。因为傻子是不会这样哗众取宠的,在“活儿队”里就显得有些清高。
傻子的生活不仅“清高”而且干净,不抽烟不喝酒,因为要自己生火烧菜,所以他总是会向主家要些青菜萝卜之类的。前几年周围村的人都种上了橘子,立春的时候在树根旁边挖坑施肥,其余时间驱虫除草,三年后树冠初长成后,便可以结果子了。傻子能挖坑,能摘果子,就这样干了几年,竟越来越顺手,所以,在他死的两年前,他问了主家要了几颗长势不好要弃掉的橘苗,种在了他家离村头不远的几分大的菜地里。
傻子的那几颗橘子树是他的宝贝。对于害虫和杂草,他是从来不用农药的,当然,农药这个水准对于他还是有些高难度。虽然,傻子上过两年学,算是佣工队里的“高学历”,但,高学历更容易招来戏弄。有时,他给村里人修田垄的时候,看见农人乱扔的空药瓶,他捡起来煞有其事的的看来看去,地头上的农主子故意惊呼:“傻子啊,那毒得很,会毒死你的咧。”那一瞬,把傻子吓得紫了脸赶忙扔掉,再瞅见周围的人乐得前仰后翻,他最后也跟着咧嘴,哈喇子差点掉下来。
橘子树最爱生卷叶虫,那种虫儿细小而泛白,在树叶的背阳面窝成一片,不久叶子就卷缩成一团,所以一眼望过去,光滑平整的、绿油油儿的树叶就是无病害的,卷叶的就是染上卷叶虫。傻子知道这个理,他舍不得用农药,也不懂用农药,从“活儿队”一收工,便拿着抹布在卷叶上轻轻的擦拭,一片一片,那模样,很宝贝、很认真、很痴傻。村里人每逢经过,便吆喝上几句:“傻子又在擦树叶吶?”
傻子,在每天和卷叶虫对抗的岁月里,像盼着媳妇生娃一样,等待着橘树给他结果。
3.贪
可是,傻子没有能等到他的橘子的到来。
傻子的不幸,是从他父亲去世开始的。
那时傻子已有三十余岁,本来傻子父亲也不指望这个痴儿子能娶亲生娃,能傻着安然老死也算足矣,便立下字据,将老家的六亩地给傻子,保着傻子能一直吃着租金过完这辈子。
一夜间,傻子成了拥有固定资产的“包租公”,可是,对于傻子这个拖油瓶来说,他唯一的弟弟并没有显得有多同情,少了地租之外的补给,傻子的“工资”就直线下降了,地租钱平摊下来,每月只剩200元。
傻子变穷了。
不久之后,也许是,上天垂帘。规划中的一条高铁线路正好穿过墨家村,“占地”的消息一传来,顿时,整个村就像在等待“开奖”的彩民,真个村弥漫着肃穆的气氛。施工队来划了红线后。被占了的农户并没有被“中奖”砸晕了头,他们要联合作战,以便和“官府”讨价还价。没有被占地的农户像蔫了的菜花,“黄里透着气”,还不忘谩骂着:“这些人,把祖宗的本卖了,以后拿啥吃饭?”
只有傻子若无其事,他不知道,未来的那辆刺目的高铁也穿过他的田地呼啸而去,犹如穿过了他的心脏。作为傻子唯一的监护人,他弟弟理所当然回来参加“占地”大会。
他弟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倡议大家连夜在政府拨补偿款之前,在被占的田里种上特种作物,所谓特种,就是比较名贵的花卉或者苗木,这样,补偿款就会水涨船高。
村人都说,傻子的弟弟聪明着咧。
就这样,傻子的弟弟夙夜间,将傻子的橘子树连根拔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换成了名贵的白皮松。真是行云流水,不拖泥,也不带水。
据说,傻子看到他那些被砍掉的、被扔了一地的橘子树之后,不哭、不闹,也,不说、不笑,那是他的命,命没了,傻子变得更傻了。
4.死
可我知道,傻子不傻。
他是真傻该有多好。
傻子的“出名”,是因为他的死。
那天,整个墨家村就像被炸了窝,剩下的几个傻子在村巷里穿梭着高喊“傻子死了!”,半响,傻子们又改成“傻子喝农药死了!”村里大多数人都围在傻子的破落的“大宅”前。
傻子,真的倒下了。倒下的,还有旁边有两个空农药瓶,一个是看起来像是在地垄里捡的,另一个瓶据说是刚在农药店买的。桌子上还有一张纸,歪歪扭扭的写着“你们都对不起我”。
有的村民说,看不出来,傻子还这么有文化。
有的村民说,你们不知道,傻子就是因为救弟弟才被车撞傻的。
有的村民说,他弟真不是东西,这些年都把傻子的低保偷领了,800一个月呢。
有的村名说,傻子真傻,他舍不得给他的橘子树打农药,可咋舍得给自己打农药。
傻子的不幸,在于对自己的不幸,无力改变。
人们的不幸,在于对自己的不幸,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