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前,母亲踌躇良久,终坐入车内。
她年近八旬,鬓角霜微染,而孩子如小小的豆芽菜,面颊红润似朝露。车窗外,山峦起伏,树木连绵,而车中这两代人间,竟隔着七十余年的时光长河。
高铁站里人声鼎沸,孩子像条活泼的小鱼儿,在人群缝隙里灵巧地穿行,不时回头张望,焦急地呼唤:“婆,快些呀!”母亲只报以微笑,她脚步沉缓,如同岁月在身后拖拽着无声重量。
在安检门处,母亲被示意停下,金属探测仪在她身上扫过,发出低鸣。孩子踮起脚尖,好奇地发问:“婆,它为什么叫?”母亲尚未作答,孩子已经自己给出了答案:“它一定认得你!它在向你问好哩!”——这童稚的解答,让母亲眼角的皱纹如涟漪般舒展了开来。
我们上了车,母亲靠近车窗坐下。列车启动时,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扶手,指节微微泛白,她一直有晕车的习惯。
车窗外,城市和田野如画卷般急速流转,远处青山连绵,近处村落倏忽闪过。
孩子把脸紧紧贴在窗玻璃上,兴奋地指点着外面飞逝的世界:“风车!大牛!婆,快看!”母亲循声望去,目光里盛满了温和的慈爱,却终究追不上那疾驰的风景。
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孩子的手背,低语道:“好,好,婆婆看着呢。”——那窗外飞逝的,何尝不是她一生中无数奔流而去的时光?此刻,她只是安然坐在速度的中心,成为风暴眼中最温柔的寂静。
列车穿过隧道,车厢内霎时陷入短暂的黑暗。孩子从小四处行走,一点都不怕,反而咯咯笑出声来,童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脆。母亲在昏暗中摸索着,将一颗剥好的橘瓣递到孩子手中。
待光明重新涌入车厢,我分明看见孩子将一瓣橘子轻轻喂进母亲嘴里。母亲眉眼弯弯地细细咀嚼起来,仿佛那寻常的橘瓣里,竟沁出了不同寻常的甜意。
车行至中途,母亲终是显露出倦态,头靠着椅背,在列车有节奏的摇晃中沉沉睡去。
孩子却毫无困意,她悄悄凑近母亲脸庞,伸出小小的手指,隔空数着母亲眼睑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细纹,神情专注如读一本古老而神奇的书。
列车呼啸着向前,窗外的风景如奔涌的河水,不舍昼夜。孩子稚嫩的脸庞紧贴着冰凉的窗玻璃,鼻尖压得微扁,仿佛要把整个飞驰的世界吸进那双澄澈的眼睛里。
而车窗之上,又隐约映出母亲安详的睡颜——这两重影像在疾驰的列车上无声交叠:一张是生命初绽的蓓蕾,一张是岁月沉淀的静美。
我坐在她们之间,左手边是血脉的上游,右手边是时光的下游。
疾行的列车载着我们飞驰,而生命之河缓缓流淌,它不言不语,只是奔流——上游的润泽悄然漫过嶙峋的河床,终将滋养下游新绿的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