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大人吓唬不听话的小孩时候总是说——德顺来了，你再哭就让德顺抱走。这话挺有效用的，不用打骂小孩立马不闹了，大人们很喜欢用这一招。但以后应该不会有用了——德顺在大年初二终于老死在村委会给他造的黑洞洞的五保户小屋里了···

我已经记不清楚什么时候顺德开始出现在我的脑子里面，太久了——

一：年俗

每一年的大年初一，德顺总是佝偻着腰、背着一个竹篓在村子里挨家挨户的拜年。到一户门口如果没有见到当家的男人，就向那女主人来一个作揖弯腰大拜年，然后说几句拜年的老话——“开春接发喜，正月事如意”诸如此类的求得那户主一个不讨厌，随便施舍点什么东西。

村里习俗跟着城里面已经变化许多了，德顺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进过城，不知道多少年有人和他好好说过话了，他的脑子里还是老一套习俗，老一套的俚语，所以这年初总还是讨要一些米馃，放进那个乌漆墨黑的竹篓里面。

讨要的有一些重量的时候德顺就停一停，慢慢把米馃背回家放在水缸里浸下去，然后又背起竹篓去还未拜年过的人家继续讨要。

毕竟这是一年的开头，人们总是不愿意生气，随便施舍几个米馃或者给几块钱打发走也就是了，没有必要在大年初一就坏了自己的性子给新年一个恶脸。德顺必须抓紧这个人们不会拒绝施舍的机会给新年多存下一下粮食——自己老迈了，一个人也做不出这些难得吃到的过年小吃。

年轻人越来越不喜欢吃这些东西，只是做着一些当做是过年的一个调味和象征，年终祭祖供奉在祖先的坟前而已，但是德顺喜欢。德顺已经八十八了，一个走过饥荒、走过战乱的的老人总还是喜欢这老一套。

除去村委会每年逐月发放的生活补贴和逢年过节的乞讨所得以外，德顺还有一个补贴自己门路——殓葬。

但是近些年来德顺接活儿也不多了，一是德顺年纪大了走不动远路，在村子里做接一些丧事活儿还吃得消。出了村赶到事主家完一套程序，还得赶到山上送葬结束再赶回家，天儿都黑了。德顺八十五岁那年腊月，被邻村实在找不到守灵人的事主请去之后，第二天丧事结束天摸黑才回家，路上不知怎么摔了一跤，到年初一都没能起来讨发喜（村里在节上送的米馃）。那是德顺唯一一次坏了自己这个雷打不动的习惯，自那以后德顺就不出村接活了。

二是隔壁村出现了年轻点的殓葬师，尽管也有六十多了，但总归比德顺年轻多了，身上也干净。现在村里人都开始讲究了，德顺却没有变过。德顺一年到头都穿着一件分不清楚是黑是绿的军大衣，灰白相间的头发从那遮耳的军帽下面乱糟糟地漏出几束来，这模样十几年了。难怪人家舍近求远不去请他。

二：捐戏

村里面有一个老戏台，几百年前做的但几十年没有卸下排门开戏过。前几年借着县文化局的政策，村里一些老票友终于合着伙下了门板在正月开唱，村里多了许多热闹。那些日子，德顺天天抱着长板凳赶早去戏台下等着开台。尽管回回都得等上一两个小时才会开始，但是德顺就是乐意天天走早去候着，抬头张望着。

大戏唱到初四，这村里的戏班子说县文化局还有村委播的资金都要用完了，赶明就结束了。村里人感觉过年还没有热闹够都希望继续唱下去，村里一些事业有成的、有闲钱的为博得一个好名声、一个乐子就给戏班子捐钱，这大戏又继续唱下去了。

继续开唱的第三天，戏班子贴出来一张大海报，正楷的毛笔字写着捐款人的姓名和金额。人们对这议论最多的的不是哪家玩主出手最阔绰。因为最有钱的是德顺——德顺捐了500块钱。

三：老迈

这年腊月初，成娣身体突然差了许多，当时就估摸着没几天了，或者是知道孙子提前带着孙媳妇回家来，有段日子成娣的精神好转许多。但孙子的婚事一过，身子就熬干了，现在怕还是熬不过这年关。

再等几天就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过年。

这一天，成娣的族亲都收到成娣儿子的音信，上半夜就到他家一起帮忙候着守夜，怕是不行了···

果然天没有亮，成娣就走了。成娣是守着旧俗的老人，这丧事还是他快七十的小叔子想得周到，趁着天刚刚亮就差人去请来了德顺守灵殓葬操办。

德顺拄着拐杖从村尾赶到村中央的成娣家门口时候喘气好久才进门，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德顺现在也老了。人们总是忘记他，除非是在吓唬小孩的时候。

德顺进门之后，管事安排他坐在门后边休息一会儿，叫人端了一碗面给他先填一填肚子再开始操办。没成想德顺真是老了，一碗面拿上手端了好久才动筷子，挑了一筷子之后说是面太实沉了，让人到点开水进去再吃。旁边帮忙的人好心还倒了一杯水给德顺，德顺又一动不动又歇了口长气，然后说吃不下去了···

管事看这情形心想别说为别人殓葬了，自己也怕是没有几天活头了。赶忙叫来成娣的小叔商计着趁时间还来得及赶快另外请一个殓葬师来料理丧事，差人送德顺回家，免得这是忙上添忙、乱上加乱。

成娣小叔砸吧一口烟，说了一句：“我也知道德顺老了，只不过你们不知道德顺其实和成娣是姑舅兄妹，这个世上也就是德顺最亲了，叫他来也是报一个丧啊。”众人惊叹，连他儿子也是恍然才明白为什么德顺从来不会到他们家来乞讨——不是忘记不是错过——是避亲，不想成娣难过这亲舅舅家的哥哥现在居然上门乞讨。

“现在看来还是送他回去吧···”

管事连忙安排了两个人送德顺回去。

不知怎么，吃了一口面填肚子的德顺此时精气神竟然还不如早上来的时候，自己拄着拐杖已经站不住了，就是想靠着墙往地上坐。

那护送当中的一个机灵一些看见了一辆早上送菜来的脚踏三轮车，将它借过来用手提溜着上车德顺，等德顺坐上去赶紧推车送他回去。

路上有早起好事的人看见问清楚缘由之后，端着茶杯大声说道——那是，赶紧送回去吧，他这个样子估计是过不了这年关了

一路上那些早起的主儿都当着顺德的面直议他的生死，毫无避讳。德顺却是垂着头已经没有力气看一眼是谁在说话，尽管现在坐在车上，那也没有气力。

年关将至，除去置办年货、走亲访友这些例行的事情，德顺也成了一个打趣的话题：

德顺年轻的时候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的，就老了之后的这骨架子看年轻时候也有七尺高！

他还娶过亲、有过儿子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儿子死了老婆就改嫁了。

听说的顺德儿子是自己放在蒸笼里蒸死的，他老婆出门让他给儿子洗澡，没成想这个没脑子的一时失心疯。

这德顺平时不播种种菜的，但手脚也算干净，不去人家的地里面偷菜。不过是常去菜园里转悠，看能不能拣到人家扔在路旁的瘪菜。

那柴火也是去别人家地里面捡的，我总看见他一小捆一小捆的往家抱。

还别说，就他那个伙食那个营养居然活到八十多岁，身体还真行。拣人家垃圾吃一年到头不洗澡不生病不买药，真是和牲口似的

这倒是哦。有一点德顺也还好，也就过年讨个发喜，别的时候基本不上门讨要，手脚是干净。

但还是讨人厌——那年我抱着小孩前面走，小孩玩具掉了，发觉过来回头找玩具。结果他捡着了，一直在向前赶想直接递给我家小孩，都吓到我家孩子了

······

许许多多的猜测和议论，估计德顺能起得来还得做一些修正和补充，但现在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大年三十的晚上，村委会听见村里都在传德顺不行了，派专人去看了一眼，没死，躺在床上呢。

初一晚上又有人开始聊起来了——

今天早上德顺到你家讨发喜没有，是不是漏掉我家了啊？

也没有来我家，三十晚上我都想好了如果今天早上来就多给他几块钱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

四：入葬

大年初二的下午，德顺又坐车了——被人放在板车上推去医院抢救，听说送去的时候都已经对眼了。

没有抢救过来，又推回去了。

后来，村委会商量着出钱将德顺葬在了他自己家的一块荒地上。

村里都说坟墓需要紧靠后面的山体做，这叫死后有靠山。但是德顺家的地上塝靠着荷花的地，荷花嫌晦气不愿意自己家的地界被德顺的坟挨着。为此荷花到村委会里面闹了一场，村里也就顺了荷花的要求给德顺造了一个没有靠山的坟——德顺的坟不需要风水师看了，反正德顺就是一个五保户，虽说还有几个侄子但是没有一个在他生前死后站出来认过他。

再后来，听几个老人说：如果论资排辈，德顺其实是村里最高的辈分了。村里本是聚族而居的，对辈分高的老人都挺尊重。德顺年纪也八十八了，但他不在这个行列。

不知道，最终德顺的坟碑上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