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含苞
“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
1928年,小煐八岁的时候,全家从天津又搬回到上海。
迁居的原因是父亲的“官位”丢了。津浦铁路局的英文秘书本是个闲职,张廷重不好好上班,反而吸鸦片、嫖妓、与姨太太打架,弄得声名狼藉,加之1927年伯父张志潭被免去交通部总长一职,失去了靠山的张廷重只好离职。受到丢官刺激的张廷重开始思念起远在异国的妻子,他写信求她回来,答应戒毒,不再纳妾。为了挽救她的婚姻,也为了一双儿女,黄逸梵思量后答应了丈夫的请求。
***最快乐的日子
得到妻子肯定答复的张廷重满心欢喜,决定先带着儿女坐船回上海,等妻子妹妹回来。这是小煐第一次见到大海,虽然以前也在书中见到过对大海的描写,但是亲眼见到波涛起伏的海洋,黑的墨黑,绿的碧绿,她还是兴奋不已,感到的完全是一种被海水冲洗过清透的愉悦。海的前方就是上海,她出生的地方,她心目中一个可以给她快乐的地方。
到了上海后,他们先暂住在祖父在成定路遗留下一所小石库门房子里,急切的盼望母亲的归来。
母亲终于回来了,在小煐的记忆中有了一抹明丽的色彩。父亲因为母亲的归来变得心境明朗起来,在母亲的安排下,进了一家医院接受戒毒治疗。家也被搬到了一座叫宝隆的欧式洋房里,这里有狗、有花、有新衣服、有童话书,更有的是和美快乐的生活。
每当周末的晚上,母亲总会邀请一些蕴籍华美的客人来家里。有次,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前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小煐坐在地上看,哈哈大笑,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姑姑从国外回来后,最爱优雅的在钢琴上弹凑西洋乐曲,母亲则站在一旁高声吟唱,姐弟俩就一起看她们表演,姐姐偶尔会侧过头看看弟弟,俏皮地笑一笑,眨眨眼睛,意思是:“你看多好!妈妈回来了!”
小煐很喜欢这段生活。她还写信给天津的一个小朋友,带着孩子气的炫耀自己的新家、新生活,整整写了三张信纸,还画了图样。
对于从小失去母爱的小煐来说,有一个美好的家是多么的让人欣喜啊!
***早期教育
黄逸梵从自己的经历中看出女子只有掌握了知识才能获得真正的独立,所以她从来不曾放弃对女儿教育的权利。
她开始从各个方面培养小煐,教她绘画,弹钢琴,学习英文。
小煐很喜欢绘画,尤其喜欢用没有距离感的橙红色做背景,尽管母亲说这是画图时最避讳的颜色,但她觉得这样更加温暖亲切。
母亲很喜欢读杂志,当时的《小说月报》上正登着老舍的《二马》,杂志每月寄到了,母亲一边看,一边读给小煐听,母女俩常常笑作一团。直到长大,老舍的作品中,小煐最喜欢的仍是《二马》,虽然它并不及老舍后来写的《离婚》和《火车》,但它承载了母女之间真切的亲情。
在母亲这种多元化的教养里,小煐越发的思维开阔,感情细腻起来,她甚至有了文人的感伤,看到书里夹着的一朵色泽艳丽但已经干枯的小花,竟能伤感的掉下泪来,母亲就笑着对貌美却怯懦的小弟说:“你看姐姐不是为了吃不到糖哭的。”语气里颇有对女儿的赞赏。
转眼,小煐十岁了,到了该上学的年纪。父母却在这件事情上又起了争执。母亲受西方思想的影响,认为学校的群体教育才是健康、多元的教育,坚持要把孩子送到学校接受新式教育,可是遗少父亲虽然喜爱女儿的聪颖,但骨子里却一直坚信“女子无才就是德”,所以坚决不同意,夫妻双方就这样僵持着。后来母亲干脆不理会父亲,径直拉了小煐到黄氏小学四年级插班就读。在填写入学证时,母亲嫌张煐这个名字嗡嗡的不够响亮,踌躇了一会后,用英文名字译了两个字——爱玲。这个名字的英文其实就是她当时心情的写照,ailing,意为烦恼。
母亲当时一定也没有想到她给女儿临时改的这个名字日后竟然响彻了整个文坛,历久弥新的散发着神奇的魅力!
***家又毁了一次
日子长了,父母间琐碎的矛盾越来越多,看似平静快乐的生活下面其实处处蕴涵着危机。
终于,父亲没有遵守承诺,他又开始吸食鸦片,并且他为了避免妻子再次出走,开始耍心计,他不再拿出钱来贴补家用,而是要妻子贴钱,想着把她的钱花光了,要走也走不成。母亲当然无法接受,于是争吵又开始了。
院子里养着一条大狼狗,姐弟俩很喜欢在那里追着狗玩。常常玩乐着就忽然听到楼上传来父母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声,偶尔还夹杂着母亲的哭声和不知是谁摔破东西的声音。起初,孩子们对父母的吵闹声还是陌生的,仍然可以若无其事的玩闹,可是随着争吵的频繁,他们心底渐渐害怕起来。后来父母再吵架,姐弟俩就躲到阳台上静静地骑三轮的小脚踏车,两个小人都不作声,各自想着心事。晚春的阳台上,挂着绿竹帘子,满地密条的阳光。
原本是抱着挽救婚姻的目的回国的黄逸梵此时面对愈演愈烈的争吵,遥遥缥缈的承诺,终于下定决心要和丈夫离婚。起先张廷重是不同意的,但是面对妻子决绝的态度,终于勉强答应了。黄逸梵请了个外国律师来,办手续时,张廷重徘徊不定,犹豫不决,几次拿起签字的笔,又长叹一声放在桌上,律师见状,就问黄逸梵是否需要重新考虑,可她坚决的回答:“我的心意已经象一块木头。”张廷重听了这话,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这才在离婚书上签了字。
离婚协议里规定:爱玲和弟弟归父亲监护和抚养,但是爱玲日后的教育问题——要进什么学校——都需先征求母亲的同意,而教育费用仍由父亲承担。这个协议也正是饱受婚姻之苦的母亲为避免女儿重蹈覆辙而为她争取的权利。对于女儿,母亲总是充满愧疚的。
不久,母亲搬走了,一向与哥哥不和的姑姑也随着嫂子一起搬走了,父亲也把家搬到一个弄堂里。家,那个让小爱玲无限欣喜的家就这样毁了,留给她的只剩下成长时期青灰色的回忆,然而事隔多年后,爱玲却理解了母亲,甚至赞成母亲的做法。对于母亲,她始终是怀着一种罗曼蒂克的崇拜的。
离婚这件事,对张廷重的打击是大的,抽鸦片已经不能麻木他的痛苦,于是他开始打吗啡。他的身体和精神日趋衰弱,神经也开始有点儿不正常,仿佛一个垂死的人。家人害怕了,打电话给张茂渊,赶紧把他送到中西疗养院去住院治疗。三个月之后,张廷重才逐渐回复健康,戒除了吗啡,但是鸦片仍继续抽着,照旧过着他灰扑扑的生活。
黄逸梵面对无法补救的婚姻,虽然勇敢的选择了离婚,但她逃离不了世俗的眼光,于是她决定再赴法国留学。临行前,她曾专门去学校看望女儿。爱玲只是木然的望着母亲,并没有流露出惜别之情。并非不爱母亲,只是从小的经历使得她对母亲的崇敬大多于依恋,母亲在她的心目中是一个完美到幻化了的虚影。母亲走出了校门,爱玲远望着红铁门徐徐关闭,禁不住潸然泪下,终于在寒风中抽动着瘦小的肩膀大声的抽泣,而听得见哭声的只有她自己。
***父亲再婚
遗少父亲到底是耐不住寂寞的,没过多久,由一位表亲做媒,娶了日商住友银行的买办孙景阳同父异母的姊妹孙用藩。
她是晚清重臣孙宝琦庶出的女儿,时年三十六岁,非常精明能干,据说非常善于治理家务及对外应酬,和孙家其他子女的婚嫁比较起来,她嫁到张家似乎有些屈就。但婚后,才知道原来这位老小姐早有“阿芙蓉癖”,蹉跎了青春。
初听到父亲又要结婚的消息时,爱玲站在夏夜的小阳台上哭了,她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她甚至想:如果那个女人现在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一定要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可是后母到底是进门了,而且一来就做了诸多改动。她不顾家里只有四个人住的实际情况,硬把家从康乐村十号的小洋房搬到爱玲出生时的大别墅;父母以前用的一些佣人被辞退了,孙家原有的一些仆人来顶了空缺。老洋房里开始时常笼罩着异香,这是后母和父亲同塌吸鸦片的“功劳”。
已经成为上海著名的女子中学之一——圣玛利亚女校——学生的张爱玲渐渐的很少回家。父亲的家在她的印象里就成了“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的怪异世界。整个的就像她的成长期,怀着难以愈合的创伤,并且这伤痛深入骨髓,随她一起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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