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情人》:留白与回想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读书影视联合征文之①经典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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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老了……”这是杜拉斯《情人》开篇第一句,王道乾译文,定下全篇留白基调,苍凉、沉郁,亦如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第一句“多年以后……”

王小波把杜拉斯当作他的老师,称赞道:“我总觉得读过了《情人》,就算知道了现代小说艺术;读过道乾先生的译笔,就算知道什么是现代中国的文学语言了。”多年前,因王小波读了杜拉斯《情人》,仅读出文字中的沧桑感,弥漫全篇的悲凉味;今日再读,才算有点理解什么是现代小说艺术。

传统小说通常是讲故事,遵循开头、高潮、结尾的规律,作者讲故事,读者跟着故事走,不会参与到讲故事中来。而杜拉斯打破了这种规律,她不是单纯讲故事,叙述没有按时间顺序展开,王小波说她以另一种逻辑为线索。初读未看懂《情人》的逻辑线索,只觉不像传统小说好读,以为意识流小说大都晦涩,仅被其语言吸引,其实是王道乾的译笔。多读几遍后,才渐渐读出那些貌似没有关联碎片化的字句,始终围绕着一个形象、一个事件、一个故事……循环往复、来回冲击的内在联系,原以为是作者随意识流动,自由发挥的叙事,其实皆为作者精心构造,反复修改的结果。王小波说《情人》是杜拉斯将每个段落不断排列组合,一直改到不能再改为止,因而每个段落都经得起推敲。

王道乾让我们不要停留在故事的爱欲表象,而是要看到故事下隐含的记忆、孤独、绝望、黑暗、毁灭与死亡。这部仅五万字的中篇小说包含的内容远远大于情节,大量的留白需读者参与,读者无限的解读、回响,便是《情人》的艺术魅力。恰如杜拉斯所言:“《情人》是一本由不得自己写出而又舍我而去的书,它离开我的双手被送出去,此后它就是它了。”

王道乾言:“一部小说带有自传色彩,与一部自传体作品不能等同视之。”《情人》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当读者以为书中的“我”就是杜拉斯本人时,却又不时读到杜拉斯以第三人称叙事,称那个少女,似乎与她本人没有关系,不过中故事中的角色。这种叙事上是“我”非“我”的留白也是告诉读者,这是一部带自传色彩虚构的小说。

用“我”叙事,让读者更有代入感,但记忆本身就不是线性的,具有不确定性,当杜拉斯写那个少女时,“照片拍得与渡船上那个少女不曾拍下的照片最为相像。”仿若一个旁观者冷眼看这个角色,也提醒读者不要仅看故事表象,而要看故事的反面。作者让故事在真实与梦幻之间游弋,似与非似的叙事宛若中国画留白,美就在似与非似之间。

我们的记忆是碎片化的,会自行过滤,赋予新的色彩。《情人》全篇皆是充满梦幻色彩,随意识流动的诗意句子,处处留白,此时无声,呈烟雾朦胧之美。

开篇这句:“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变老了。”像一幅弥漫无限沧桑感的写意画,给全篇铺上灰蓝底色,没有答案的留白,将读者带入斑驳记忆,是什么让一位花季少女“老去”?

“我注意看那衰老如何在我的颜面上肆虐践踏,就好像我很有兴趣读一本书一样。”从少女倏然回到老年,今昔不断交织,老妪与少女不断转化,像蒙太奇电影画面,像我们在读一本书时又在读另一本书,这本书是别人的故事,也是你我的故事。杜拉斯的一生,不,也可以说这个女人的一生就像一本书,一个作家一生中最难忘的岁月,贯穿一生的悲凉,也是一个非凡女人最美最难忘最忧伤的岁月。

杜拉斯没有给少女命名,她的中国情人也没有名字,名字的留白有意模糊真实与虚幻,不具体指某个人,情才是最重要的。故事中的女主角可以是作者本人,也可以是那个十五岁半的少女,还可以是你我;情人可以是杜拉斯的初恋,那个来自中国北方的富家少爷,也可以是一种象征,一个女人虚幻出来承载情感与欲望非具体的某个人。这样的留白也是杜拉斯区别于传统小说的地方,不拘泥于讲述一个故事,也如出版家热罗姆·兰东指出:“这本书的主题决非一个法国少女与一个中国人的故事而已……情人代表着许许多多人物……”


2


杜拉斯用《情人》命名,固然是写爱情,但在核心情节,男女主角的情爱上,杜拉斯却避重就轻,采用回避、隐晦的手法,营造出大量留白,是区别通俗小说的关键。《情人》的不朽,绝非内容,而是杜拉斯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

法国少女与中国情人相遇、相恋在作者的回忆与当下不断穿插,没有以情感的发展为线索,在关键情节,作者用笔极省。“他把我带到他的地方。我已经记不清了。”作者用记忆模糊为由刻意跳过,取而代之的是感官碎片化描写:房间里光线很暗、百叶窗关闭着、城市的声音远远传来。用环境细节构成了叙事的留白,让最重要的行动始终处于阴影之中。

“城市如同一列火车,这个房间就像是在火车上。”隐喻时间流动,模糊具体地点、具体时间、具体的人,用第三人称全知全能的角度冷眼旁观这段“禁忌之恋”。

“人影规则地被百叶窗横条木划成一条条的……这床与那城市,只隔着这透光的百叶窗,这布窗帘。没有什么坚固的物质材料把我们同他人隔开。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百叶窗透过的斑驳光线也是留白,少女的第一次,两个人浓浓的爱欲,就在这若隐若现之中。两人究竟是爱还是交易,杜拉斯用极简的文字把答案留给读者:“突然之间,她明白了,就在一刹那之间,她知道:他并不认识她,永远不会认识她,他也无法了解这是何等的邪恶。”

《情人》当然是写情,通篇是爱,却没写一个“爱”字。那段炽热的情感,作者采用了精妙的留白,不直接描写情感,而是通过具体的触觉书写“皮肤的质感、汗水的气味,真丝连衣裙的摩擦声……”

“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他对我说:将来我一生都会记得这个下午,尽管那时我甚至会忘记他的面容,忘记他的姓。……这里是悲痛的所在地,灾祸的现场。”爱与欲、爱与痛、爱与死,皆隐藏于这段文字的留白中,多年以后,暮年的作者,也是那位饱经沧桑的老妪回忆往昔永远留在她记忆中的一段情,那情人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爱过了,伤过了……一生有那么一次足矣。

“在那个房间里,流泪哭泣竟对过去、对未来都是一种安慰……我变老了。我突然发现我老了。他也看到这一点,他说:你累了。”或许,这段留白也是开篇那句“我已经老了……的答案。”才十五岁半的少女就经历了生存的无奈、爱情的忧伤、生离死别的悲凉。天才总是早熟的,杜拉斯显然是天才,这既是她的个人经历,也是天才作家俯瞰世事、纵观人生的了悟。

你以为杜拉斯会沿着这条感情线写下去,她却笔锋一转,写道少女的家庭,她的母亲、两个哥哥、特别是用不少笔墨写她在西贡学校的室友海伦·拉戈奈尔。

母亲的偏执、大哥的残暴、小哥哥的懦弱交织于少女与中国情人之间,将他们的过去、现在、未来不断转换,作者既置身与他们之中,又游离于他们之外。时间的留白,让我们在跳跃的文字中读到长达半个多世纪,作者与家人的爱恨交织,以及对亲情、爱情、友情、人生、命运、死亡的思考。母亲眼中只有大哥,少女与小哥哥亲密无间,甚至同床共枕,超越了普通兄妹的关系,两人皆为家庭中被压迫者,惺惺相惜,相互取暖。作者在文中多次提到小哥哥的死,显然,小哥哥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一个年轻生命的消亡,让作者不断思考死亡。作为家庭压迫者——母亲与大哥的死,也在文中反复出现,家里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孤独。多年以后,他们都死了,作者跳出时间再看他们,写下:“不朽就是朽,不死就是死,不死也可以死去。”死不再是生的对立面,死也是生的一部分。那个少女,她的情人,她的家人在作者的笔下已成不朽。

“我要写几本书。这就是我在现时之外,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沙漠里所看到的,而我的生命正是在大沙漠的特征下在我的面前展现出来。”

室友海伦·拉戈奈尔也是一个悲剧人物,却在作者的生命中闪出一道耀眼的光芒。这个同为白人的年轻女子与作者互为镜像,作者描述她的身体、赞叹她的美丽,她们有过亲吻与爱抚,但不是情人,不过是孤独少女一种情感的寄托。

《情人》不仅仅写一个法国少女与一个中国男人的爱情,还有扭曲、寡淡的亲情,超越亲情、友情的复杂感情。在杜拉斯枯冷的笔下,我们读到潜于弥漫全篇低沉悲伤内容下的激情。


3


“遥远的行程永远都是从海上开始的。永远是在悲痛和怀着同样绝望的心绪下告别大陆的。”离别的日子就要到了,少女与她的中国情人都知道这就是生离死别了。对于两人的诀别,如此重要情节,在杜拉斯的笔下依然如“冰山一角”的留白处理。

作者不直接书写离别的悲伤,借轮船鸣笛奏响彻骨的忧伤:“再次发出那可怕的叫声,那么凄厉,让人觉得神秘难测,催人泪下,不仅旅人下泪,使动身远去的人哭泣,而且使走来看看的人以及没有明确目的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什么可思念的人听了也落下泪来。”这段文字让我们身临其境,为两人的诀别落泪。这一场景可以放到所有爱人的离别上,杜拉斯将这一画面定格成永恒,最私密的情感也可成为最广泛的共鸣。

少女的眼泪没有在情人的目送中落下,而是船行驶于海上数日后的一个夜晚,在肖邦圆舞曲中。“后来,她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那个男人,因为她一时之间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因为,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因为,只是在现在,此时此刻,从投向大海的乐声中,她才发现他,找到他。”

寥寥数笔将最浓烈、最哀伤的感情隐于留白中,道不出的情感才最让人回味。诀别后,那忧伤方一丝丝渗入少女心里,在时间流逝中一点点蔓延,旋即被巨大的悲伤笼罩,终于在肖邦圆舞曲中暴发。贫穷的限制,种族的隔离,身份、地位、贫富的差异,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经历了远远超越年龄的沧桑,呼应开篇:“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变老了。”

中国情人不得不遵从父命娶亲,对于这个关键情节,杜拉斯一笔带过:“他遵照父命,与十年前家庭指定的少女成婚,这位少女在结婚的时候当然也是珠翠满头金玉满身。”她对中国情人的妻子,那位未见过面的女子是同情的,忧伤不仅弥漫字里行间,更在言外:“她不会不知道她的痛苦。她们二人大概年纪相仿,都是十六岁。”这个情节发生在少女离开支那之后。情人的妻子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情感却是真的,相比情节,杜拉斯更在乎情感,恰是这沉重的情感被她枯冷之笔道出才感染读者,使之成为经典。

“这个白人少女对这一件件一桩桩一无所知。”半个世纪的空白,是什么让一位经历了战争、几次结婚、生孩子、离婚,成为作家后,在耄耋之年写出这样一本书?暮年的作家接到中国情人的电话,“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这是作者转述中国情人的话,他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怎样的语气、神情下,又是怎样的心理活动中说出这样的话,作者全都省略了,用情感的真实性取代情节的真实性;这是在作者在时间沉淀后,在记忆过滤后,赋予这段感情新的色彩。

这一句将我们从弥漫着潮湿、欲望、绝望的支那,蓦地拉回到作家苍老的现在,中间极大的留白来自于半个世纪的沉默,两人的感情有过怎样的发展、发酵、挣扎、保存,那些未联系的岁月,未说出的情感,在这一句中有了答案,呼应开篇:“我已经老了……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是《情人》中最经典的留白,用最简洁的转述承载最厚重的情感。也是书中最后一句话,“我”没有回答,最后的留白给了读者。“我”的沉默与他沉重的话语将这份爱推向了极致。


杜拉斯言:“写作不是叙述故事,是叙述故事的反面。是同时叙述一个故事和它的消失。”说点题外话,倘若你想成为作家,不一定非要读文学专业、上写作培训班,但一定要多读书,读好书,读那种可以让你一读再读的经典名著。王小波在杜拉斯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写作风格,我们每一个人皆可以在书中找到与自己精神相通、气质相投的老师,不断向他们学习,与之对话,胜过上写作培训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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