吆喝声声

上班路上,穿过菜市场,被声声吆喝击中。

菜场铺展在首山大道两边,绵延四五百米,路中间另加一列,只留两条窄窄的过道给行人。夏天的菜场热闹盛大,蔬菜瓜果、水产海鲜、早餐小吃、生活用品、睡衣裙袜、花草盆景、床单被套、偏方草药……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在人群中左躲右闪,缓慢向前,眼前掠过色彩斑斓的物什,耳边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吆喝。“妈妈,他们的吆喝几乎一样嗳!”小姑娘惊奇地叫道,“那小喇叭里是同一个人的吆喝吗?”还真是,我留神一听,所有的喇叭都在吆喝:“来吧,来吧,可甜可甜的西瓜……”“来吧,来吧,黄河滩的沙瓤番茄便宜卖啦……”“来吧,来吧……”不由得哑然失笑,现在的商贩可真是轻省自在,吆喝不用嗓子,连句式都可以抄了别人的去。

萧乾说,吆喝是街头的声乐,是带戏剧性的叫卖艺术。老北京胡同里的吆喝声让人神往,那该是皇城里的闲适与气派。记忆中也有声声吆喝,盘亘在岁月深处,时时回响。

小时候,村子里走街串巷的小贩儿少,比较固定,一年半载后街坊四邻就跟小贩儿熟络得像同村人,家长里短起来。印象最深的一个是卖酱油醋的。最初挑着担,一头酱油一头醋。后来换了自行车,后座左右各挂一个木桶。他瘦小的个头,一脸精明。他的吆喝宛转绵长,“灌——酱油灌醋——”第一个“灌”中气十足,温和有度。我们的方言常常把去声咬得死,发音重,听起来像生气,像吵架,像斥责。但他的吆喝没有劈斩的凌厉,好像设置了音准,到位就弹到了第二三个字音上。“酱油”的发音短促轻捷,第二个“灌"也不拖泥带水,最后一个字“醋”,就像带了波纹,起起伏伏,滚落下去,再向上猛甩。这个去声的“醋”有了上声的流动和曲折之美。

那时,大家都过着穷日子,平日里很少吃肉的。不做肉食,自然用不上酱油。我记得每年要到春节才灌一次酱油。但是醋确是日常必备的调料。春天的韭菜,麦天的芹菜,夏天的黄瓜,秋天的萝卜,冬天的白菜,都要焯水用醋拌食。更何况漫漫夏日的主食蒜面条,完全靠蒜泥和醋调味。不仅如此,干喝醋对那时的孩子来说,也是一种享受了。拿一毛钱,灌满满一酒瓶子醋,一边走一边咕咚咕咚几口,那叫一个爽!所以,他的吆喝里详略得当——在酱油后面的醋就该趾高气扬几分。

还有一个是货郎的吆喝。货郎是外地人,推着二八车,后座架一个大木箱子。别看这箱子破破烂烂,里面可全是宝贝。小媳妇老婆婆们喜欢的针头线脑,小孩子想要的头饰玩意儿,还有剪刀、拉链之类。最重要的是箱子外侧常挂一个大塑料袋,装满满的江米糕。他的吆喝带着浓浓外地口音:“有破衣破裤破鞋子,破铜烂铁的来换哟——”前后半句的“破”字有爆破音效,炸得孩子们立时坐不住了,满院子找破东西。我和伙伴们在墙根处角落里寻了一团破碎的薄膜(覆盖烟草幼苗的透明塑料布)去换江米糕。他接了薄膜塞进另一个大袋子里,随手抓一把江米糕放在我们捧起的双手上。那泛着灰的白色米糕,真是人间美味。

乡村里的吆喝,如莹莹珠光,点缀了童年宁静纯真的岁月。后来进城,留意过大街小巷的吆喝,大多平淡无奇。只有两个声音,直到现在还在回响。

“黄仁儿——酥焦”“吃黄仁——”你听过这样的声音吗?响亮悠长的男中音略显凄厉,满是皱纹的面颊挤出含糊不清的方言。你见过那推了自行车走街串巷的高个子男人吗?几十年如一日,推了车子边走边吆喝。从未见他骑车,可能为了招揽生意吧。你知道这是卖什么的吗?我是亲见他从跨袋里称了花生给人,才明白他吆喝的内容。手工炒出的花生是“黄仁儿”,与机器烘炒的不同。伴随着他的车轮印迹,“黄仁儿——酥焦”丁零零洒落一路。春天里上班的路上,我还看见过他推车迎面走来,皱眉,眯眼,张开大门牙:“黄仁儿——酥焦”,依然是二十年前的样子,时光似乎在他身上停滞了,因为他炒货手艺高超的缘故吗?

卖凉粉那个男人的吆喝声也别具特色,尖利,高亢,直截了当。“凉——粉——”,“凉”类似去声,稍短,“粉”字绝不儿化,四十五度甩向高空。在一众平庸的叫卖声里,他的吆喝像惊雷,“轰”地一声炸在菜场中,溅起星星光斑。初听到很是惊诧,猜测是怎样人高马大才有这样的气势。后来在菜场中央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个低矮瘦小的老头儿——仿佛一直就是老头样儿,倒推着脚蹬三轮,铺板上摆放着形状各异大小不等的凉粉块,红薯凉粉,赭色透明的。这两年天天在菜场穿梭,再没有遇见过他,也不再听到那凌空炸响“凉——粉——”

微信说,再小的个体也有自己的品牌。这些吆喝的主人们,用声音铸造了自己的品牌,在滚滚红尘里卑微着,也鲜亮着,成为一个时代一方地域的标识。如今,还有没有这样的吆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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