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仙山顶有一小寺,名唤”善德寺“,寺内居住着三两居士及一位修了闭口禅的和尚。
山且高且陡,信徒想要烧香请愿便得徒步上山,特别是临山顶的最后三四十阶石阶,接近60度角倾斜,只能手脚并用,五体投地般爬上去。正因路极为难走,顾无多少斧凿的痕迹,大自然的风味得到了最为完整的保存。一株榕树枝繁叶茂几遍盖满山顶,几株松树苍劲有力,针状树叶叶叶狰狞;更有一株长在崖边,猎猎山风之下,巍然不动。于最顶处,极目远眺,波光粼粼的湖泊在遍野的红花绿树当中极为秀丽,倘若是圆月之夜,满轮明月倒印湖中,是为人间,却胜似仙境。
如此,虽说香火不甚鼎盛,但也够小庙的日常开支,米面香烛更有虔诚的信徒背到山去。每逢重大节日或是佛祖诞辰,山顶那垅铜钟,就响彻整座游仙山。
那个修了数十年闭口禅的和尚是我爷爷,法号行止,俗名林茂深。
爷爷自小家贫,为求饱腹入赘到富户奶奶家。因其性情较为懦弱,加上入赘身份,长期受到奶奶的冷嘲热讽,拳打脚踢而未敢发一言,还一手。夫妻两个生下四个儿子,我父亲是长子。在最小的儿子十六岁那年因抢劫入狱十年后,爷爷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作风,毅然决然的遁入空门。
泼辣的奶奶多次去寺院或是谩骂,或是哭求,都难挽回爷爷的心。无奈之下以农村妇女最为最惨烈方式逼迫爷爷回心转意,当着爷爷的面直接吞服一瓶剧毒农药“敌敌畏”,所幸药量不多,抢救及时未丢了性命,却是烧坏了声带。自此,强势了一辈子,唠叨了一辈子的奶奶终日龟缩不出,在自己房间里面咿呀咿呀的哭骂。隔个三五日便追打长的和爷爷如出一辙的父亲。无奈之下,父亲远离家门,其后入赘到我母亲家里。
而在奶奶抢救过来的当晚,爷爷便搬去了游仙山顶善德寺。
在我八岁那年,奶奶阖然长逝。
按照家乡的习俗,长者长逝要停灵三夜。第三天入夜,爷爷着袈裟持木鱼回到了阔别数十年的家。按照礼俗,第三夜本应是逝者长子守灵,但父亲却被爷爷赶了出去。灵堂响了一整晚的木鱼声,轻轻重重缓缓急急搅得我一夜未能安眠。次日清晨鸡鸣之时,众人前来抬棺时,爷爷早已翩然离去。自此,善德寺多了一个哑巴和尚。
佛经上云:一切众生之生死轮回,皆由于身、口、意三业所致,若消除此三业,可速得解脱。修闭口禅得以消口业,所谓二十年不开口,佛也奈何你不得。在我想来,奶奶生前多语惹祸,溺爱成灾,害的小儿子入狱十年,出狱之后奶奶致死之时都不肯回来;害的丈夫遁入空门以求清静。然爷爷看似无情之举,着实有情之人,修一日闭口禅便替你消一日口业,地狱冥河,助你早日得脱苦海。
那年,临近高考前半个月,父亲拎着我上山烧香,顺便向爷爷问下我的前程。
那时,爷爷已经是善德寺的名声在外的主持。每有人上山求解,虽不言语,执迷深者,于佛堂前闻一夜木鱼,可得解脱;着相者,一声木鱼咋响可得顿悟……信徒传的神乎其神,但作为接受了十几年唯物主义思想教育的我来说,相信这只不过是装神弄鬼,欺骗愚昧无知的人罢了,只不过父亲信这些,不陪同就要断我钱粮,着实太狠。
气喘吁吁地登上山顶,先进寺燃一炷香,三拜佛祖后父亲前头带路,轻车熟路的来到行止静室前。轻叩大门,稍一会后门吱呀的打开了一扇,一股檀香从里间飘逸而出。其时已七十五高龄的爷爷着灰色僧袍,穿芒鞋,光头下面一脸纵横的皱纹,但笑起来却是极为慈祥。
父亲从内室里面搬出两个蒲团,在爷爷背后放好,关好门后,示意我端坐在蒲团上面。袅袅檀香,木鱼声声,不知何时我已入眠,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最后被一声咋雷似的响声惊醒,却是已昏睡了一天一夜。
后来和父亲闲聊说到这事,父亲说我那时经常熬夜通宵做习题,每逢不解便难以安眠,心情烦躁,脸色潮红。时间一长,走路轻飘飘的,整个人恍恍惚惚不在状态。怕我出意外,父亲便带我上山烧香拜佛,最主要还是让爷爷看一看。回想起来,当时醒来确实神清气爽,平时纠结难缠的心事豁然而开。
而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爷爷。
在我大三时候,爷爷在善德寺无疾而终,享年七十八岁。
丧事由善德寺一手操办,遵循爷爷的遗愿,死后火化,骨灰散在山顶那株大榕树下,几颗舍利子则被供奉起来。
遗憾的是,当时路途过于遥远,我未能及时赶回。
唯一留给我们的,是一纸偈语:半壶沉沙半壶水,外染垢尘水尤清。柴胡添身业火里,清心一片沉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