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是很奇怪的人，奇怪到我几乎可以认定她恨我。
我刚出生的时候，她大概是更年期，对我的态度很难捉摸。后来我接触到心理学，发现自己的人格形成和她分不开关系。她“爱我”的时候，好像我是她的眼珠子；但是她的“爱”里好像又隐藏着恨意。
她会说给我织毛衣，给我做衣服，我就很珍惜那些衣服，并且觉得织毛衣很了不起。
她会说自己辛苦在外面做小工养我很不容易，要我将来一定要孝顺。我也是真的会心疼她早出。
她对我的“爱”，所有人都知道。
我想和她学织毛衣，她不肯，百般拒绝，只让我帮她穿针引线和整理毛球；我想学着洗自己的衣服，她也不肯，有洗衣机她也不用；我想教她认字，但她总是借口忙。
她从来不回应我的感情，但她“爱”我，所有人都知道。
我很抵触和几个姑姑接触，因为小姑是那样的人，我站在门口，她会骂我“好狗不挡道”；我安静地站在一边，她又会投来冷冷的目光，仿佛我连呼吸也是错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讨好她，她也从来没对我笑过。甚至，她作弄我，羞辱我，让我自己写下一辈子不去找妈妈的毒誓，要我签字画押，说长大后如果去找妈妈，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她好像很讨厌我，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
二姑姑有一个儿子，比我小一岁。她离婚后住在家里，我和她接触多一些，她也不太喜欢我。我既不聪明，也不伶俐，不会看人脸色，也不会说俏皮话。我太安静，又太喜欢独处。
所以有一次，我又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和那边的热闹截然相反的冷清。我想我该躲得更远一点，不要叫人看见，这样她也不会过来，问我，我这样挂着脸色是给谁看？说没有人欠我的。
我很惶恐，不知道怎么解释，又不知道该躲到哪里去。我那时连十岁都没有吧，笨嘴拙舌，不知道辩解，也不知道该辩解什么。想躲起来，又不知道哪里可以躲。我既不知她们为什么讨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一切。
大姑姑是个好人，很体贴人，也会照顾我。只是太多时候，我感觉我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太穷，而她出于责任的照顾，会让我更加自卑。
不仅是她，我三个姑姑，好像都对我负有某种责任，大抵是，我父亲是他们的哥哥，他不在，所以我好像也就成为她们的一个包袱？
我抵触和她们来往，事实上，我抵触和所有人来往，我太想一个人躲起来了。
好像有点偏题，但关于衣服这件事情，是几个姑姑告诉我的。当然，她们和我都存在某种信息差。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句“你以为你的衣服都是奶奶买的吗？”
那些什么织毛衣，什么做衣服，统统都是骗我的。
只是我年纪小，信了，而已。
那些衣服是姑姑们买的，让奶奶转送。
但奶奶从来没提到过姑姑们，在她转送的同时，她告诉我的是，她给我做了衣服。
至于她做小工养我，自然也是假的。我父亲定期给她汇款，只是我不知道。她说她做一次工只有五块钱，我就连早饭都舍不得买，饿着肚子上学，或者只要一个五毛钱的馒头。
她理所当然地收割我对她的信任与好感，又转身将我推到一个众人厌憎的地步，好像只有那样，我才是和她相依为命的。
她对我具有扭曲的掌控欲，她必须要确保，我是孤立无援的，为此，她不在乎我受的伤。
开门事件说来也很简单——爷爷在楼下没钥匙，喊我开门，而奶奶拦着我不让我开门，于是爷爷打电话叫了姑姑们，姑姑不知情由，自然是厌我不敬长辈，对我更加寒心。
我那时候已经不哭了，因为我很肯定拦我下楼的奶奶又是一言不发。从她的沉默中我已经明白很多了。只是我不愿意对姑姑们说，说了他们又会信谁？
她和爷爷关系不好，连带着我和爷爷关系也不好，在我无数次想和爷爷打好关系的时候，她都会跳出来，让我做伤人的事情。只是和爷爷多说了两句，在他的房间里看一些老物件，奶奶便喊我向爷爷要钱。好像我刚刚和爷爷的欢笑，都不过是为了从他手里要钱而故意讨好。
这种次数多了，我就再也不去和爷爷说话了，我不想让自己难堪。
而她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心。
小姑生产坐月子，她去了一个礼拜，又匆匆回来。她离开的那一周，我和二姑姑生活，从一开始的紧张扭捏到后来的放松自在。我想一直这样没有什么不好。
直到她回来。
我搬到了楼上睡觉，一个人很舒服。而她在楼下大哭大喊，说我不要她了，声泪俱下，表演了快半个小时。
我真的好想有人能救救我，但是没有人，我收拾东西和她回房间的时候，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回去了就会又和以前一样。我不想要，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自己的房间，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果然后来二姑姑说，“你好像又变回去了。”
在我回过神的时候，我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亲密的长辈了，除了奶奶。
大概是五六年级吧，我心里模糊确定了，要逃跑。我的父母缺席我整个童年，奶奶对我又有奇怪且强烈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我生活在一个压抑痛苦的环境，没有人了解我，也没有人爱我，所有人都在告诉我，奶奶“爱”我。
我想要什么，永远不会得到。哪怕我只是想躲起来，也会被一次次找到。在我哭泣的时候，奶奶甚至会哭得比我还要大声。我的需求被压抑，我的生理本能也被压抑，我无数次希望自己是一个孤儿，我甚至活得还不如福利院里的孤儿。
我上初中后，求死的念头就经常闪现，因为没办法逃跑，只能选择逃避。而以死亡作为逃避的途径，似乎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我想过许多自杀的办法，也差点就要实现。
那是一段非常人所能想象的苦痛，即便是长大成人后的我，也选择将大部分记忆都封锁掉。
不要去回想具体的年月，除了痛苦一无所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