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珽和沈逸卿相识在初一的一节体育课上。
许多年后,他们想起当初的经历仍然会鄙视的看对方一眼,心想这样的两个人能走到一起,真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时的周珽觉得沈逸卿简直是个神经病。沈逸卿的哥哥和她在网聊中熟识,听说她和自己的弟弟在一所初中念书,便毅然决然的把他的QQ发给了她。
早恋、打架、三好生?
除了个子高,真想不出沈逸卿哪有配得上这三个词的资本。葫芦脸、行为时而夸张时而低调的吓人、还带牙套,居然五年级就因为“三角恋”被老师叫家长!
后来周珽悄悄打听过沈逸卿那时对她的看法,没别的,就一句话:
挺沧桑的。
她一直觉得,这样一个吃啥啥没够干啥啥没谱的人她一辈子也看不上。可是后来发现自己错了。周珽一直自诩自己行为二逼思想文艺并以此为多年奋斗不懈努力保持的目标,从小到大都活在被人称赞“才女”的光环之下。关于文字一事其实她心底是很傲的,认为自己读了不少书写的文字也有风格,同龄人写的那些东西只配叫做“作文”而不能称之为“文章”,结果在遇到沈逸卿以后,她承认,自己的想法无比幼稚。
没错,从小学到初中骄傲了七八年的周珽,在看了沈逸卿的文章之后,彻底承认自己败阵了。之后就是像众多言情小说中写的那样,他慢慢走进她的心,她的身影也渐渐在他脑海中挥散不去——他们始终觉得,自己的想法,只有对方能够真正了解。
周珽发现,沈逸卿其实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她觉得他神经病只是因为他是个伪装极其失败的二逼,他觉得她沧桑也只是因为她比别人早熟而坚定。
其实他们之间的相识相知相爱也可以仅仅概括为简单的四个字:惺惺相惜。但生活就是生活,如果太简单了社会上就会有无数傻子出现来扰乱秩序,所以生活不能那么简单。该狠的时候会痛揍你一顿让人不要那么快沦为不折不扣的傻子而不是大智若愚的贤者。
很显然,沈逸卿被揍了,揍得还挺狠。
在众多类似屋漏偏逢连夜雨爹死娘嫁没人要之类的悲惨命运中,周珽觉得最悲惨的其实是被安排。无法选择自己想要的路,每一个岔道口都会有人为自己做好选择,这种没有挑战没有自我的生活是最让人感到无望的。
偏偏沈逸卿被安排了十二年,并且将要继续被安排下去。
他心有不甘:凭什么他们要安排我自己的路?我以后难道就是要念一个他们认为怎么怎么好的学校,找一个他们认为怎么怎么好的工作,娶一个他们认为怎么怎么好的姑娘,我是在做给他们看还是在为自己活!
周珽安慰他,没关系,他们只是在为你寻求最优解,当你有能力肩负责任照顾好自己的时候,他们就不会再怎么干涉你了。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这也是他们爱你的方式。
语气挺淡然挺平静,却隔着电脑哭的泣不成声。
他一个电话打过来:哎,别难过。周珽有些诧异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心情,沈逸卿却在那边默不作声,过了很久,周珽听到那边有轻轻的擤鼻涕的声音。她冲着电话吼:“你丫一个大老爷们儿的哭什么哭!又不是见不着了!不就是四年不就是出国不就是一年回来一次么!”
沈逸卿还是不说话。
她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继续说:“你放心,我这么牛逼的人。”她没等沈逸卿说话便挂了电话。
那个时候,正是北方的杨树正绿的日子。周珽家窗外有棵很粗很高的白杨树,她瞬间觉得那一树快要绿遍夏天的叶子正迅速枯萎凋落。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担心?不安?难过?他要走了,她怎么办?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还不到应该思念的日子,痛楚就已经开始滋生。
学生时代最长的一个暑假里,他们比所有的情侣都像情侣。晚上吃过饭一起回家,周珽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和沈逸卿可以一直走向一个共同的终点,不用在某一个地点说再见,然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黯然神伤。沈逸卿笑说,我们现在这样,是不是有些像出来溜达的小夫妻?她也笑,嗯。
眼泪都被咽回了肚子里。
周珽说,想要看看大海的颜色,想听听海鸥的声音,沈逸卿便带着她去了东海之滨。
走得很急,后来才知道他们这么着急的走原来是为了赶一场神乎其神的暴雨。周珽有些怀疑沈逸卿穿的T恤是不是有求雨的效果,因为沈逸卿只穿过这件衣服两次:她两次都被暴雨从头淋到脚。抢票抢的极其不巧,他们被分在了不同的车厢。坐过卧铺车的人都明白,卧铺车厢的冷气只有半夜才会开的很足,周珽却意外发现自己铺上的被子不翼而飞。她本以为自己年轻气壮不怕区区冷气,可在凌晨三点被第三次冻醒之后她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这么想。朦胧中拿起手机给沈逸卿发短信,冷死了。其实她并没有抱什么希望沈逸卿能过来送床被子什么的,只是单纯的想要吐槽。当周珽裹着被子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见沈逸卿正为她掖好边边角角时,她瞬间觉得丫简直就是个天使。
去他的伪二逼真文青吧。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沈逸卿只有一个,独一无二。
青岛的街道很干净,不会有落叶和纸屑;晴天的时候天空蓝的耀眼,下雨的时候雨水凉的痛快,起风的时候走在海边,会看见浪头一波又一波的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激起一层层雪白的浪花。海风柔柔的从周珽脸上拂过,她嗅了嗅想闻闻看有没有咸咸的味道,沈逸卿望了她一眼,转过头去望向很远的地方说:“没味儿,别闻了。小说就是用来骗你们这些小姑娘的。”
“我们老了以后就住在这里好不好?”周珽问。
“你不是要回家乡去么。”
“哎……”
其实她想说的是住在哪都无所谓,只要他在就好。她看见沈逸卿揶揄的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了然于胸的笑意。阴天很适合忧郁,她望向一片苍茫的水天相接之处,有些忧伤:四年啊。你走了?我走了?他来了?她来了?他给你安排好了?她给你安排好了?谁会在谁的什么时间里难过?谁会在谁的什么时间里怀疑?谁会难以等待?谁会难以接受?谁会掩盖心痛?谁会强颜欢笑?谁会破坏誓言?谁会犯错?谁会失眠?谁会纠结?谁会哭?谁会笑?谁会瞪着窗户发呆?谁会枕着手臂睡着?谁会将一句话说出口,却心酸的发现,这个人,恰好不在身边?这些问题,他们都不知道。
未来是一面镜子,它总爱让你根据从前来猜测它的样子,可它的背面和正面毕竟不一样。
周珽是个路痴,却不想要沈逸卿总牵着自己走。她固执的让他走在前面,自己在后面跟着,寸步不离。每走几步,沈逸卿都要回头看看,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弄丢了跟在自己身后的姑娘。周珽觉得有些温暖,那么大的城市,那么高的楼,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有时候她会耍小脾气故意不理他,他会十分配合的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哄着她;他们会一本正经的说着不正经的事,他们也会假装不正经说着最最严肃与伤感的离别。
从青岛回家的路上,沈逸卿靠着周珽睡着了。无比安心。周珽看着他沉睡的面容,竟也是莫名的安心。
幸福的日子不长,该走的人总不会留,注定不会留下的人也终归会走。
大学里的周珽做了个梦。
就像所有言情剧中演的那样,男女主角紧紧相拥,该留下的人反而掉头就跑,然后找个角落躲起来哭的无法控制。她在醒来之后如条件反射一般给沈逸卿打电话,一句话没说只是在哭。开始还在努力克制音调,最后干脆哭出声来,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嘟囔着沈逸卿你别走你别不要我。她听见那边也沉默了。沈逸卿也不想走,可他需要有向父母证明自己的资本——周珽很早就明白这一点。她知道他的签证已经办妥,只等着下半年开学,才会在这个时候留他。如果在他尚未决定的时候挽留,沈逸卿真的会留下。那样又何必呢?那时的她觉得自己还没有迷失在感情里,还是和单身的时候一样牛逼。
思念像蔓草一样疯长,摇曳在大学这一片处处生机的湖泊里。
周珽开始变得健忘:上一秒说过的话这一秒就会忘;今天上过的课明天还会把课本带到教室去即使明天没有那门课;圆珠笔带过来好多支却一支支丢光了。然而脑海中有一片记忆确异常清晰:那是和沈逸卿的衬衫相似的衣服、那是沈逸卿也爱看的书、那个人的侧脸很像沈逸卿,……沈逸卿来看她了?——不是他。只是个长相有些相似的人。
她所有的记忆都离不开那三个字。
周珽是个要强的人,不会让自己一直沉溺下去。她开始投身各种活动,让自己忙的没有一点空闲的时间:果然就不会想念沈逸卿了。
她忙了很久。直到听见他要走的消息。
周珽疯了一样买好到北京的机票,守在首都机场只等着沈逸卿出现。她远远看见沈逸卿的父母陪着他走向登机口,还看见沈逸卿在一直向后张望。她冲过去,客套的和他的父母寒暄了几句,望向沈逸卿,说了句好好照顾自己,上前像熟识已久的老友一样捶他,然后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登机口的尽头。周珽笑笑,场景并不像自己梦中的那样。然而,思念的感觉却一分也没有减少,反而更甚。微微有些憋气,便又掉头冲出机场,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北京并不清新的空气。她忽然就开始怀念青岛的海风,没有海水的味道,只有舒畅。
她想起了晏几道的小令《思远人》: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周珽觉得,这样的词有些过于哀伤。至少来送机的她,还是有些进步的:没有像梦里一样掉头就跑,也没有哭的不能自已,也没有躲起来。她可以面对离别——虽然不够坦然。她看见沈逸卿在QQ空间里写,他每天会因期待重逢而昂扬,就算见不到,也不会错过每一次回忆她微笑的机会。周珽嘴角微微有些上扬,即使心里还是很难过,可她仍然相信,最后的他们会在一起。
不论想念还是坎坷,都会很幸福的在一起。
二
六年后的夏天,周珽顶着武汉的炎炎烈日仓皇逃进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家甜品站。背对着的窗外,是神色淡漠的沈逸卿正握着手机匆匆经过。周珽摇摇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不管隔了多少年,不管当初的那人换了什么样的发型、换了什么风格的衣服,他还是那个在人群中能被自己一眼发现的少年啊。逃跑算什么本事?不是应该像电影里那样,若干年之后男女主角相遇在陌生城市的街头,云淡风轻地笑上一笑么?
可腿就是那么既不听话又不争气啊。
店主在这个时候偏偏好死不死的换了歌,周珽用心听听,觉得歌词写得真是不错。点了甜品,掏出手机,改了签名: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渐写到别来……写着写着,就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