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我去了此前散步时遇到的一家餐厅,他曾说这里的黄花鱼面很好吃。餐厅的装潢采用八十年代的复古风格,一张汽车美女海报贴在墙上,我们坐在落地窗旁,窗外是一小片草地和稀疏的竹林,三两个绿植工人正栽着什么花草。“真残酷,他们要看着我们吃美食。”他说着坐下,我应声而笑。
第一口品尝黄花鱼馄饨的汤时,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升腾出一阵奇妙的感觉,品下去如同品嗅一瓶香水,前调是鱼肉的鲜美,中调是枸杞香菜的清新,末调则是整体混合在一起的柔和的醇香。他夹了块猪排给我,教我如何吃鸡爪,擦去我把馄饨掉进碗中时溅出的汤汁,帮我把头发束起来,吃完我剩下的饭菜……
饭毕,他低头想吻我,却又看了看四周的食客,仿佛在说大庭广众下如此似有不妥。我突然冒出一丝恶趣味,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反正没人看我们。”我含糊不清地说着,不断加深这个吻。他渐之环住我的腰,温暖而有力。我看到服务员小哥哥悄然望过来,一副故作面无表情的神态引人发笑。我凑到他耳边说:“只有那个服务员看我们诶。”“又要上班,又要吃狗粮,不想干了。”他回道。我们放声而笑,又引得服务员悄悄瞥来几眼。
随机散步遇到上个月新建的影院,我们秉持着一贯的好奇心走进去,影院内主要呈白色,流露出几分高雅与简洁。至三楼,宽敞的玻璃窗外是将晚的天空,一簇簇乌云自远方飘动而来,他感慨着云速好快,跳到窗台上躺下。窗台过于狭窄,我躺在他身上,感受着他呼吸的起伏。天气偏阴沉,远处的乌灰色流云低压压地浮来,盖住高耸建筑物的顶端。但天幕仍是青蓝色的,是奇异的晴朗姿态,天云间形成一种难言又和谐的阴晴氛围,如他身上的气质一般。
遥遥然望出去,忽见一抹霞粉云朵,我跳起来欢快道:“如果能上到最高层,夕阳一定很好看。”他牵起我的手,走向电梯,只见七楼处标有装修暂不开放的字样,无法点亮按键,六楼便成为我们所能到达的最高层了。他带着我穿梭在各个走廊楼梯间,不断寻找向上的通道。“肯定有一条路装修工人可以上去。”他笃定道。终于我们找到了向上的楼梯,爬上去是一间间工作室、电机房之属,没有露天平台,亦没有晚霞漫天。然在寻找的过程中,天色已渐而晚去,走到六七层楼梯转弯处,他推开那扇一平米左右大小的窗户,令夜色和残存的夕阳涌进整座楼梯。天空下一栋高楼直立,华灯闪烁,将自身的蓝紫光彩融于深蓝天色中,在不远处与我们默然相望。
昏夜交融,星点日月流光自窗口倾入,薄薄敷于肌肤之上。万里寂静,鸟禽无言,车马渐远,人烟消散,我的世界里唯余他的呼吸声。轻抚白墙,耳尖传来他的温度,惧而慕之,忧而怜之,恍惚中,溺于夜色,跌入他怀。
我们坐在第一级台阶上,层层台阶延伸下去,米白色砖瓦连为一片。四下无景,唯他绚烂,以及偏仰头望去时,一方窗中的蔚蓝天色。他翻找出我们旅途的视频,随意而看,忽然笑着道:“你看,你和我在一起多幸福。”我看看视频中笑靥如花的自己,又看看他,分不清他的笑意含了几分真实的欢喜。他仿佛早已确信,我无法真正和他分开,带着让人懊恼的自得。
夏夜的气息厚重醇熟,引人困顿,我懒懒打了一个哈欠,被他发觉。“困了吗?”“有点。”“如果我们现在就睡的话,可以睡十几个小时。”“我们现在就能睡!”我雀跃道,“席地而睡。”他看了看身后的瓷砖,徐徐躺下,而后示意我躺在他身上,说:“这样你就不会弄脏衣服了。”他展开右臂,揽我在怀里,我能听到他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
“我有点害怕,”我犹豫着开口,略微仰头看着他的下颌,“因为你最后一定会伤害我。”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他以为我在无理取闹,举着各种例子调侃我。“这不一样,”我嗔道,不知如何解释,“反正就是这样。”我将头埋在他的臂弯里,嗅着熟悉的不知名的花香,闷声问着“你为什么要伤害我”。“对啊,为什么呢?”他叹道,将头偏到另一侧,似乎闭目而歇。
“你不觉得,”他收整起玩笑的神态,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你这样做是在伤害我吗?为了不让我伤害你,所以先伤害我吗?”我怔然道:“我以为你不在乎。”“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不在乎?”一时无言,我想分辨出他眼中的情绪,但我什么也看不到,仿若一潭深井,幽幽然不见井底。“如果你丝毫不在乎我的感受,那这段感情也没必要持续下去了。”他看向我,又没有在看我,只是忽有三两星光在他眸中点亮。我不知何所言,沉吟片刻,只伸手抱住他。
第一次说分开时,我们并没有名义上的在一起,那是晚饭后的沉闷黄昏时分,我和他坐在年长的梧桐树荫中下围棋。一颗两颗三颗……棋子落盘,局势渐定,但我尚且不懂如何分辨胜负。“谁赢了?”我问。他沉吟一番,思索道:“我赢了吧。”在我不满地嗔怪下,又笑道:“不一定,让我寻求一下外援。”而后一本正经地在群里发问,附上我们的棋局照片。黑白交错,相互环拥,“下棋不必下到最后。”他如是道。
棋终我们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和渐晚的天色融为一体,又被时而袭来的晚风吹散,荡成一圈圈涟漪。“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犹豫开口,他淡然而平静地望向我,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可以结束了,这样多好,只有开心的回忆……”那天没有太多的蚊子,没有聒噪的蝉鸣,仿佛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盛夏片段。他站起身,让我陪他买一包烟。
走在石径上,他点燃香烟,我想起第一次对他生出喜欢的那个夜晚,也有橙黄色火光映出他好看的侧脸。他吐出一口烟气,我不满道:“你居然让我吸二手烟。”他不以为意地扯出一抹笑意,又深深吸了一口烟,忽而靠近我吻了下去。香烟的味道在嘴中弥漫开来,混杂着他的气息,像燃尽的烟花落了满地的狼藉,而升腾出的余烬的味道。“我不但让你吸二手烟,还让你吃二手烟。”“好可恶。”我愤懑道,舌尖依旧残留着几丝微苦,或有隐隐约约的香甜。
在他的注视下把他拉黑后,他终于不再是一幅玩笑的神情。“你不是说过,比起结局更在乎过程吗?”他问。我略加思索,“可是如果注定……”我明明更难过,却要抚着他的头发,轻声细语地说着“没关系,这样挺好的”之类的话语,而后在自己去图书馆时散落一路的悲伤。我以为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但他又找到我,侃侃而谈,谈及欧洲中世纪的女巫,谈及他自己。“你不觉得,把如此重要的决策放在一个决定上过于草率了吗?”他望着我,“我可以答应你的所有要求,只希望你把我加回来,我们只谈学习,你只要留给我一条缝隙即可,哪怕很小的一条。”自此,我的每一次逃离都以失败告终。
走出影院,他又递给我一块关于他的前任的故事的碎片。“还想听故事吗?”他突然问,我愣了一下,意识到原来在他看来,他的那些过去可以当成故事来讲。半个月后的一次逛街时,我想到我以后也会变成他口中某个令他无语的前任。“如果我们分手了,你可不可以假装没有和我谈过恋爱,把和我的回忆都抹去呢?”他随意地答应着,我继而道:“我不想被你说‘我那个前任有时候很过分’……”“不会的,至少到现在都只有美好的回忆。”他说道。我想象到他牵着另一个女孩,和她讲着过去的故事,那个女孩或许也会和我一般,睁大眼睛作出惊讶状道着“是吗”之类的话语。
回校途中,他以一贯不良公民的姿态穿梭于各个红绿灯路口。面前红灯,我料想他定然不会等候,如他以往所说的“就等红灯过马路”一般闯过去。然他方走两步,左转驶来的车辆便阻隔在我们面前。我笑道:“当你刚睁开眼睛看向这个世界时,你便意识到,人生中有一些红灯终究无法闯的……”他拉着我的手回到等候区,却未等绿灯,再一次向街对面走去。有车驶来,我们匆匆跑过去,忘记他说了一句什么,我们边跑边笑,我接着前面的话道:“可是,只要想闯,终究还是能闯的……”
可是……人生的不如意,尽数藏匿在每一句的可是里面。人人都有自己的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