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大人,外面风寒露重,还是早点回府吧”,韩锦欠身立在韩冈背后,提醒道。
“嗯,不急,让为父再待一会儿”,韩冈摆摆手,示意儿子退下。
深秋时节的开封府,秋收已过,田野里寂静无比,何况是今天这样阴雨连绵的日子。
位于开封城外的这座纪念碑,是大议会在通过废黜皇权之后,紧随其后通过的几项决定。
纪念碑之后,是一座座或高或低的坟茔,依照生前品阶、死后追封以及诸行百工来划分跟纪念碑之间的距离。
按照章惇等人的想法,纪念碑之后的陵园,应是为今日之新朝而捐躯的人埋骨所在,比如黄裳。而除此之外的其他人,死后不得进入其中。
韩冈则扩大了一下进入的名单,连他埋骨于江南的岳父王安石,也迁坟于此。
“今日国中能有此远迈汉唐之景,皆源于家岳”,韩冈淡淡地解释了一句。
章惇略一思索,便默然无语。
太师、太傅、开府仪同三司、楚王、观文殿大学士王安石,连谥号都是文臣中的最高等——“文正”,配享熙庙,可谓死后极尽哀荣。纵观前朝皇宋,像这样的盖棺论定也不过一二十人。
最重要的是,陪祀文庙。
王安石逝世之后,朝廷便当即宣布楚国公陪祀文庙,成为孟子之后的第十三哲。
时至今日,提起这位“拗相公”,想到陪祀文庙,总还是有人会免不了嘀咕一句“抬举他了”。
在所有的有心人眼里,这只不过是王相公的那位好女婿给自己铺路而已——通往文庙陪祀的路,以奠定气学的地位。
昨日王相公能做第十三哲,明日韩相公便能做第十四哲。
但在韩冈心里,除了这层人人皆知的心思之外,他是真心觉得自己的岳父当得起这份荣誉。
是谁以一封《本朝百年无事札子》,挑起熙宁变法的大梁?是王安石!
是谁居身朝堂,力主河湟开边,使西贼夏人自此走上灭亡?是王安石!
是谁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的革新财政,洗却旧制腐败?是王安石!
是谁催动士大夫们与王公贵族不得不舍弃“善财”,充实国库?是王安石!
是谁为灭辽大计居中策划,积攒钱粮,编练军伍,疏理交通?是王安石!
就连如今颠覆皇宋的这两位权相,也是昔年“拗相公”门下的。
他王安石当得起,也只有他才当得起。
于是,纪念碑后的第一排,只有一座丰碑——王楚王安石之碑。
自第二排开始,则是当年的第一批议政重臣,不算叛逆熊本在内,橫起一排,不分先后尊卑,只按生辰排列。
自然,这里面还预留了两块空地。
“这是给咱们留的”,陵园落成的时候,韩冈与章惇来检阅时,韩冈指着第二排的两处空地,用他一贯冷笑话式的口吻说道。
“玉昆,不如我效仿你那《史记》里的本家如何啊?”章惇朝着韩冈眨眨眼,一副正经模样。
“哪位本家?”韩冈刚好陷入对旧日岁月的回忆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韩护军。”
韩冈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章惇的恶趣味从来只比他严重,不比他轻。
韩长儒,西汉武帝时为护军将军。
“……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居无何,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二千石。田甲亡走。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甲因肉袒谢。安国笑曰:“可溺矣!公等足与治乎?”卒善遇之。”
这段话,出自《史记·韩长儒列传》。
韩长儒,即韩安国,武帝时以御史大夫位,拜为护军将军。
不过关于他最出名的典故,还是“死灰复燃”。
韩安国曾因犯法被判罪,蒙县的狱吏田甲侮辱韩安国。韩安国说:“死灰难道就不会复燃吗?”田甲说:“要是再燃烧就撒一泡尿浇灭它。”过了不久,梁国内史的职位空缺,汉朝廷派使者任命韩安国为梁国内史,从囚徒中起家担任二千石级的官员。田甲见到事情不妙,弃官逃跑了。韩安国说:“田甲不回来就任,我就要夷灭你的宗族。”田甲便只好脱衣露胸前去谢罪。韩安国笑着对他说:“你可以撒尿了!像你们这些人值得我惩办吗?”最后友好地对待他。
“子厚兄,若是今日再有复辟者,当可学一学我那本家”,韩冈眼含深意地看向章惇。
“那是自然”,积年为相,章惇深谙“斩草要除根”的道理。
从远处吹来的瑟瑟秋风,吹散了萦绕在韩冈心头的这一段段回忆。
“锦儿”,他唤来自己的儿子,吩咐道:“为父还有些事要办,你回去告诉你的娘亲,今晚上吃饭不必等我。”
“是,父亲大人”,韩锦恭恭敬敬地应承下来,便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打道回府。
“周全。”
“小人在”,昔日在京师大名鼎鼎的“铁钩周全”,此时早已辞去神机营统领的职位,回到韩冈身边做了一名伴当。
用他自己的话来解释,则是“在相公身边待着舒心”。
“我们去一趟苗囿。”
汴京城里城外,达官贵人不知凡几,自然是苗囿众多。
但周全心里清楚,自己家这位相公说的“苗囿”,只有一个含义——那位的居所。
当然,放在前朝则不能叫“居所”,而是叫“寝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