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哈瓦那》

是她,胡鸥!泛黄的旧衣体贴入微,掖不住萌动的青春;两根乌黑的短辫,托着清丽黝黑的脸庞;银铃般呵呵一笑,小酒窝立现。眼里的星辉仍那么迷人。

多年不见,竟在市知青标兵大会碰上。

七岁那年,她妈和我爸同在反右中倒霉,拖家带口被贬到东风农场(原劳改农场)---被称为“黄石的西伯利亚”的湖中半岛。她有外婆、妈妈、姐姐和弟弟,爸爸不常来;我有奶奶、父母和两个弟弟。三间房住我们两家人,共享的那间用芦席相隔。

小学校在湖边。全校同学四十三,上的都是复式班。老师就三个,都姓杨,统称“三杨(羊)”。 三位个个了得,我们因祸得福了。

“羊头”是校长,被打成极右,原是黄石市数学把关老师。深度眼镜下,他豪横地令X=任何数,还敢“Long live Chairman Mao!”给我们英语启蒙。

   “羊羔”不到二十,瘦高个,中右,原《黄石日报》记者,谈起唐诗行云流水,激动时嘴角的白沫像山羊胡子。

“羊奶”其实只有40岁,普右,原市歌舞团女高音。她呼哧呼哧踩着破风琴,教我们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我们被送上云端,至今吊着月亮下不来。

胡鸥爱唱。一句“美丽的哈瓦那,哪里有我的家?”清脆的童音沁人心脾,平镜的湖面鱼儿探头环顾,歌声在粼粼的波光中荡漾开去。

我七岁登台,朗诵“我有一双手!”举起两根棍棍似的胳膊做力士状,引起哄堂大笑。

打小特爱乐器。常趁“羊头”不在,从芦席缝溜进他家,取下他的二胡“杀鸡宰羊”。三十年后我向他坦白,他狡黠地笑道:“早就知道是你---雪白琴弓马尾,半截上一黑乎乎的小手印,不是你是鬼!”

见人吹笛子,我心痒难耐,把家里的帐篙锯了一截,烙上眼,塞上废纸,竟然吹出了动静---只是音高严重不准,吹得得老鼠来相会。妈妈狠狠心,从菜钱中抠出一毛钱,给我买了支真笛。

话说小学二年级,全国声援古巴抗美,学校排练合唱《美丽的哈瓦那》。开始时让我打拍子指挥。老师见我那手臂比指挥棒粗不了多少,便把领唱和指挥都给了她!我那个去!我故意不按她的拍子唱,并怂恿小伙伴们政变,气得她梨花带雨告我的刁状。老师只好让我滚下去,吹笛子。

演出时,她化妆成黑女孩,一嗓子“美丽的哈瓦那......”,全场一片寂静,余音绕梁。领唱完一转身,---我的个妈呀:聚光灯下,她玉质冰清,英气逼人,目光如炬,不怒而威。众喽啰在她指挥下,个个目不转睛、唯命是从,人人不遗余力、引颈高歌......。

我由嫉妒转仰慕。从此,回到家里大气不出,聆听一席相隔的那边的每一个动静。有时嗅得一缕奇香,后来知道是少女特有的体香。

忽一日,隔壁人去屋空。奶奶告诉我,她家搬回市里了。钻过去一番搜索,未找到她给我留纸条儿。

从此,我只能独坐湖边顾影自怜,去想象我和她本该发生的故事......。

高二那年,我也转学到黄石一中。听说她在校文艺队当队长。老师问我:当广播员还是去文艺队,我当然选后者。

我住阴暗的半地下室,灰烬中惊喜地找到一把短号,擦吧擦吧,露出了神秘的银色。吹黑管的卫先鼓励我自学成才,于是校园静谧的夜晚,从地下传出各种动物的惨叫,不绝于耳。虽然吹翻了嘴唇,我很快就找齐了音阶兄弟,整出了金属亮音。第一支曲子当然是《美丽的哈瓦那》。

天一亮,我就对着朝霞招蜂引蝶。从锈铁“监窗”,远远地看见她姗姗走来:亭亭的身材,乌黑的短辫,穿一件黄绿色翻领仿军装。我装作打饭,若无其事迎了上去。“会车”时她目不旁视,飘然而过。

每次排练,我就坐盼歌曲高潮处,吹一段短号。那激越的金色响竭行云、直达天庭,可王母娘娘从不正眼看我。人家牛啊,不光领唱、独唱、指挥,还兼报幕和朗诵。一句“啊!中南海的灯光......”,眼中星光闪烁,迷倒一片。

队里的男孩都不正常了:吹笛子的建平口水直流,跳舞的谢公子单腿打旋,逗她,她概不屑顾。兄弟们说话开始夹枪带棒,硝烟味日浓。我估计打不过他们,只好远远地等着捕捉她对我另眼相看的蛛丝马迹,靠梦想度日。

转眼高中毕业。广阔天地,天各一方。

她肯定认出我了。双手一扽挂包带,甩着小辫盈盈地跑了过来,到了跟前却低下头,娇羞无语。通过大会发言,我们已了解彼此战天斗地的事迹。知青不准谈恋爱,何况我们是标兵,要避嫌。集体照时我换到她身后。她没回头,但应该感知到我灼热的目光,如芒在背。    

回到山里,一切依旧,只是她的丽影挥之不去,思念在脑海翻煮。白天吊在山塘打眼放炮,把自己累个半死;傍晚收工时嚎一声“美丽的哈瓦那”,停下来,等山那边有女接唱“哪里有我的家......”,我便爬过去找她,然后牵手依偎着,消失在云深不知处。没有,还是没有。只有回声渐弱于残阳暮色中。

越睡越烦,翻身下床。油灯下鼓足勇气、搜肠刮肚写起来。信中高度概括思想改造的必要性,茁壮成长的必然性和革命友谊的可能性。最后豪迈地甩一句:“若不回信,请付之一炬!”宛如李玉和抖擞铁链行将就义,把自己感动得泪雨滂沱。用尽心机、增删无数,最后腾抄一遍,选了一张照片,附上一枝兰草,将牛皮信封撑得像待产孕妇,给她寄去。

每日翘首以盼,终于泥牛入海。听说她已“抽”上去了,成为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一员,单位竟在我父亲平反后工作的黄石纺织机械厂。家里有次请她来吃饭,她看见我在,竟然夺门逃掉了!

已扎根的我,知道我与她有天壤之别。五味杂陈,心如止水,只是对着远山,一遍遍把《哈瓦那》吹成哀乐,送一只天鹅飞向血色天际......。

再次见到她母亲,已是77年高考后。接到入学通知书那天,听说她也考上了。其实两家住的不远,显然双方父母早已续上旧邻之谊,密谋结秦晋之好,一坐下就陈芝麻烂谷子地越说越亲,俨然亲家相会。她妈临走坚持要我一个人送她一程。

“孩子,明天来家玩吧”,她的江苏口音勾起我童年的回忆。

见我不语,她说,“那封信,......还在我手里。”

原来如此!我陡然站住,头脑嗡的一声,血脉喷张,悲愤交加下我断然婉拒!

我俩竟然同校,但不同系。我外语,她化学;一东区,一西苑。有了上次的痛,我不敢再造次,只是常从她同学嘴里套点情况。两家大人也曾找借口为我们创造机会。然并卵。

后来,我到武大读博。骑车下坡,看见她往上走,好像身边多了个瘦高的男生。

再后来,有一次在火车站买票,她就排在我前面,不过我没敢惹她。

再也不会有后来了吧。

2003年,我已是大学教授,官至外国语学院院长。校长哄压我一再扩招,终于“弟子三千”,师资奇缺---我让四年级教一年级。

怕什么来什么:全国高校教学评估,生师比严重超标,这下死定了!全校教职员工同仇敌忾、迎评备战,试卷做假连考古的都看不出来。

专家下车、握手、哈腰、寒暄。握到一只绵软的手,是一位儒雅而高贵的女教授。“你好!”这声音让我浑身一震!抬头定睛一看,是她!整洁的发髻已有些许银丝,金丝眼镜透出深邃,酒窝变得狭长了,清瘦的面庞略显沧桑,当年的靓丽依稀可辨。她的笑容也僵住了,那闪着星辉的眼睛有一秒钟的慌乱。身旁的校长看出不对劲,忙解围:熟人吧,女士之手不可久执喔!我们只好承认大学同过学。

我等黄毛小儿岂能骗过老辣的校长。他不揭穿,亦不放过,坏笑着让我略施小计,确保过关,力争评估等级良好。

形势是严峻的,但承黄冈尊师重教传统,师生用命,教学扎实,声誉不错。专家们都是集体行动,为避嫌,我没敢去找她。负责接待的学生向我密报,座谈会后,她还私下问了很多奇怪的问题。话里话外透出她仍独身,好像在等什么人。

“再探!”学生诺诺领命而去。

三天后,离校前,判词已定,密奏不宣。

临行前夜,晚宴后送专家回宾馆,走在河边柳径上,我们不约而同地被拉在人后。

“还唱吗?”

“不唱了。”

“可惜。”

“唱给谁听?......你呢?”

“短号还在。”

交流完老人的情况,我很想问那封信她到底看过没,又怕梦醒了更惨。

“胡鸥,”我叫住她。月光下,河水映衬她依然姣好的身材,冰雕似的脸轮仍有聚光灯下的韵味,期待的眸子里似乎有些雾气,淡淡的体香让我一阵晕眩。

“我......想换个学校。”说完我就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她“哦”了一声,掏出一张名片,匆匆写下三个字,往我怀里一丢,独自大步追上前去。

我不敢看,彻夜无眠,把那三个字的一万种可能性排列组合,直到第二天早晨,小车绝尘而去,曲终人散。我深吸一口气,从胸口掏出那张生死牌---

来找我!”

心头一阵狂喜,我仰天长啸:

“啊!美丽的哈瓦那,那里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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