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上了归途,在等待回程列车的路旁。
不幸的是,今天客车都满载了,直到最后一班列车从面前驶过。
天快黑了,我准备独自上路。
没迈几步,眼前出现她的影子。矮矮的,打着伞,像一朵灰色的小蘑菇。
她早等在这儿了,同我一般。
“你等去安镇的车吗?”
她把伞背转到了另一边。
“啊……嗯。”
“我们一起吧。”
“今天已经没有列车了,我打算走回去,你确定要和我一道吗?”
“那你要走多久啊,这么远,有好多公里呢。”
“嗯……总会走到的吧。”
我看向她,雨里的视线十分混乱。
“要不你等一会儿吧,我叫了车来接我了,你可以搭这车一起回去。”
“可以吗?”
“嗯。”
我本不想妥协的,但转黑的天幕和连绵的细雨阻止了我的任性。确实,现在不比以往,从这里开始步行的话……就不再是两个小时的尺度了吧。
“那……麻烦了。”
“没事。”
“你高二的吗?”
“嗯。”
“哪个班?”
“九班吧。你呢?”
“九班啊,尖子班呢,学霸呀。”
“快班而已,十班才是尖子班,而且我也只是个学渣。”
“学渣能去九班?别谦虚了。”
“你呢?也是高二的吧,哪个班?”
“我?我七班的啦,普通班,我才是学渣。”
“别这么说。”
……
气氛开始沉默了。
我并不擅长聊天,话题通常都是别人挑起。况且今天,雨还挺大。
“车来了。”
她站在离路边更近的地方。
是一辆大货车,红色的,直接撕开雨幕,噪声刺耳。
她带头登了上去,有些艰难,那个国字脸的络腮胡司机拉了她一把。
“上来吧。”
她坐在座位上,把手伸了过来。
“嗯,我自己来。”
毕竟是男孩子,勉强地,我登了上去。她灵活地往后一闪,“嘭”地躺坐到正副驾驶座之间缝隙的后方。
“哈哈,那我就独占后面这么宽的座位啦!”
原来是改装过的,后面一排长长的座位。
我收好伞,看到司机打开了前照灯。
“叔叔好!”
“你好。”
我偷偷瞟了几眼他不怒自威的侧脸。
“那啥,他是你亲戚吗?”
“啊?哦哦,不是,只是我们一个生产队的。”
“哦。”
我有点理不清其中的关系,但也没有继续追问。
“你们作业多吗?”
“很多呀,四张卷子,还有作业本上的作业。”
“嗯……跟我们差不多。”
果然,学习是少有的能找到共同点的话题,但也只能作为一块敲开沉默的板砖而已。所幸她有才能、也有热情展开新的话题,让气氛不至于尴尬。
接下来,她开始谈起自己的任课老师。谈起他们的陈规旧矩、条条框框,谈起他们怎么处事不公、怎么引人气愤……然后又谈到了她自己。
而我只是随声附和,或无话可说、或如鲠在喉。
“我数学又差,上学期末才勉强及格。”
“唉~”
“我真是糟透了。”
我投过后视镜,见她捂着脸,在后面的长椅子上滚来滚去。
“成绩又差,长得又丑。”
“呐,你说我是不是长得很丑。”
她把脸凑到前面来,手捂着两边的耳朵。
“唔……”
我仔细地看她的脸。
到现在我才确认她的模样,微圆的脸、闪亮的眼睛。更多时候,我看雨幕、看地面,或者非礼勿视。
“我觉得――好看!”
我觉得这种回答必须郑重而正面,语气严肃。
开车的师傅往这边看了一眼。
“……谢谢。”
她笑着说。
“有生第一次有人说我长的好看。”
“不会吧。”
我再一次黔驴技穷,不知道怎么接话了,抖了抖带水的雨伞,假装看向外面的天空。
只有前照灯里的路面还发亮了,窗玻璃外面一片模糊。
“你家在哪里?”
“朱村。”
“那是哪儿?”
“靠近镇上但还没到镇的位置,有一个岔路口,我在那儿下车。”
但最终,车开到了镇上,不知道何时错过了路口。
货车车头挺高的,下去的时候差点摔地上。
“没事的,隔得不远。”
她点了点头,向我挥手告别。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大风,吹风的风。”
“嗯,我叫叶子。”
事实上,那个岔路口离镇上也有不短距离。我到的时候,旁边的便利商店都关门了。
雨天,客少。
有风,雨斜着飘,我把伞收起来。
走进岔道之前,我往小镇的方向看了一眼。
农村的路,没有路灯、人烟稀少。少有的几户人家也都完全隐去了灯光,而天空被乌云覆盖着。
所有光源都消失了。
新修的沥青路面上,只能隐约的看到道路两旁的白线,白线以外的全然是黑暗,连草木的轮廓都没有,像被墨汁泡过的国画。
我踩着白线前进,避免迷失路的方向。
向伸出的手看去。果然模糊得不行,什么都看不见。好像我的手真的消失了。
冻到麻木,雨淋在手上面也没什么感觉。
雨还溅在我的眼镜上,挂满了雨珠,每走一步都在摇晃,实在兜不住了,就成一小股流下来。但很快又积起来了。
“咚、咚、咚……”
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细细数着。
雨水从头上开始,汇成一股水流流下来,沿着脸,再到脖子,最后沁进我的衣服。
怪冷的。
雨点波浪般拍打到我身上。
抬起头看天空,还是一片无二致的黑色。
这样一个空旷的世界里,却仿佛被什么挤满似的,给人以极大的压迫力。
是恐惧吧,是害怕吧,是魁魅魍魉……
而现在我的影子和它们融为一体了。
它不同于我以往面对的夜,它最沉静、最幽美。
它是,我之所爱。
走到后面,渐渐地变成了机械式的运动。害怕久了,也就学会忍受,当然我也无处可躲、无所可从,无论面前还是身后,这黑暗是无区别的、无边际的。我已被这黑暗巨口吞噬,于是我颤抖着忍受恐惧和寒冷、走着忍受无尽的路途。
不会不小心错过家门的,因为还远着呢。
我应该放声大哭。
今天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哭,但眼珠冻得冰凉,没什么感觉。不过雨水可以代替我的眼泪。
我象征性地抽了下鼻子。
“她终于走了。”
现在,我一个人。但她已搅黄了这锅粥。
相遇是奇妙的,但我并不相信缘分。
那个女孩应该已经到家了吧。她说过她家离镇上不远,并且她没有向我撒谎的必要。
我试着想象周末结束回到学校的情形,但那似将面对比眼前更深邃的黑暗一般――
我连到家的情形都无法想象。我不敢猜测那座熟悉的老瓦房是否还亮着灯光。
再多走一会儿吧。再多走一会儿吧。
但没过多久,我看到了亮光,它照射在黑色蟒蛇般的路面,徐徐地跳动着靠近过来。
“哇,走到跟前才看到,吓一跳。”
“怎么没打伞呢,娃儿?”
“挡不住,雨飘着呢。”
“那也可以遮脑袋啊。”
……
六旬的老人,打一把大大的黑伞,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把。
我接过来打好,一手拿着自己的伞。
“我以为你去你爸那儿了,这么晚都还没到。结果你妈打电话说你没去。”
“今天没坐到车,全都满了。”
“你走回来的?”
“不,搭到便车了。”
“哦,回去烧水洗个澡,换身衣服。不知道衣柜里还有你的衣服没有……”
“嗯……”
我躲在手电光的辖后。
没有雨打在身上,可是冷水在整个体表流淌,淋湿的衣服分外厚重,走起来轰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