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傻子。
傻子十几岁年纪,衣不蔽体,浑身恶臭,住在村口的破庙里。这破庙年久失修,神像倾倒,已经断了香火,门前一条臭水沟潺潺而过,却依旧发出清洌欢快的音调。
傻子之所以住在这里,是因为觉得这里很破败,和他相匹配。
他不知道多少年没洗过澡了,头发已经结成了疙瘩,成块儿状的挂在头上,他脸上又总爱憨笑,让人看去不仅傻,还有些疯。
他白天的时候喜欢蹲在村口的树荫下看来往的人群,难免被当做乞丐,但傻子很有风骨,任凭那些被扔下的纸币流进黄土,村民们觉得他们的同情心被戏弄了,于是便不再解囊。
他有时候会进村子里捡一些残枝败叶,渴了就喝一些天泔地水,时间久了,居然白胖起来,连初来时那点乞讨的资本都没有了。
同情心这种东西,一般是用来换优越感的,所以被同情的人总得表现的低人一等。但在傻子这,行不通,因为傻子见谁都笑,成天乐呵,这笑里甚至还有些让人艳羡的没心没肺。
这让村民们有一种错觉,就是觉得自个儿这几十年活错了,怎么还不如一个傻子来的高兴快乐?
傻子用各种方式不断提醒他们这一点,于是他不仅不值得可怜,还有点招恨。
2
其实傻子有名字,他叫吴幸福。
吴幸福是个傻子这事,其实得辩证着说,因为在他眼里,这一个村子的人都是傻子。所以吴幸福这个傻子总觉得自己聪明的很孤独。
他身上有一种看了就想上去踹两脚的气质,因为他总是不按照大家的期望活着。大家期望,他瘦骨嶙峋,甚至奄奄一息,大家期望,他视财如命,甚至卑躬屈膝,这似乎是一个傻子该有的宿命,但傻子偏偏不,他活的顶快乐,而且身强力壮。
可见人心深处,本就有控制一切的欲望,他们揶揄他,欺负他,不过就是控制的手段,他们希望傻子被踹后哭哭啼啼,而不是站起来继续憨笑。
玩不倒翁的孩子,心里都曾有过按着它躺下的念头。
“傻子,你要不要媳妇儿?”
“傻子,你使过那玩意吗?”
这是他们最常逗他的方式,大多说一些吴幸福想都不敢想的事,以此来看他怅然若失的样子。但是傻子依旧笑的傻呵呵,比旁人笑的还畅快。
孩子们擅于模仿,也把他当做一个玩物,骗他吃不能吃的东西,让他做他们不敢做的事,他们喜欢把傻子推进比较深的臭水沟里,看他挣扎的样子,他求生的样子很滑稽,他们从没见过。
傻子倒不生气,就连从泥滩里爬出来都高兴的蹦蹦跳跳,以为孩子们喜欢他,所以才笑的那么开心。
破庙几乎成了孩子们的聚集地,因为傻子总有办法让他们前仰后合。
但其实让傻子处在这种境地的,还有另外一个更主要得原因,他总偷东西。
但可能是因为他傻,他总偷不到点上,他偷阳台上的花盆,偷地里的爬犁。他偷来就放进破庙里,主人一般隔天就会找来,然后用一顿毒打重新把东西买回去。
他挨打的时候也笑,这惹怒过不少失主。有一次傻子被甩了一棍子,倒地不起,失主赶忙过去查看伤势,才发现傻子笑的头破血流。
没人知道为什么,他偷来就那么放着,就好像故意等人家找来,从此村子里再有什么丢窃,大家多会先来破庙看看,总能找到,也总能发泄。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欺负傻子,水妮儿就不。
水妮儿也是孩子里的一员,每次傻子被欺负的时候,他不阻拦,也不帮手,只是冷眼旁观。
但孩子哄散之后,她会偷偷折返回来,坐在傻子跟前,看着傻子蹲在地上玩弄枯草不时笑出声来。
她喊他“傻哥”。
“傻哥,你有没有父母?”她摆弄着自己的小辫,就像显摆似的说。
傻子当然不会回答,所以她总是自问自答,“你当然没有,你是傻子,没有人愿意做傻子的父母。”
“我就不一样,我爹顶疼我,看到没,我的辫子就是我爹编的。”
“我爹是卖猪肉的,我爹每次都给我挑最肥的,我告诉你,我都吃腻了。”
“我爹为人很好的,大家都夸,说我很幸运。呐,看到我脸上的这块淤青没,那天我在门框磕着头了,我爹都心疼的哭了。”
水妮儿最爱说她爹,而且怎么都说不厌。她喜欢傻子不插嘴的态度,所以傻子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反驳她,这让水妮儿很开心。
因为她爹,是这个村子里的过街老鼠。
她爹叫三浦,确实卖过猪肉,但自从水妮儿妈跟着男人跑了之后,他就不干这个了。他放下了杀猪的屠刀,却拿起了心里的屠刀。他得找到这对狗男女,给自己的痴情一个交待,他得当面问问她,哪具裸体是她的最爱?
从他媳妇儿跑的那天开始,他心里就搬进了一个复仇的怪兽。
他找了很久,可惜世界实在太大了,他对此无能为力,于是他只能改变策略,守株待兔。他一天天的在那个虎子家门口守着。别人来劝他,他反而破口大骂,渐渐的,大家也就敬而远之。
他为此一天天消瘦下去,脾气却一点点肥胖起来。
可见恨意这个东西,就像雪球一样,在冰冷的心里才能逐渐成长。
他变得暴躁,不耐烦,和人说话不能超过三句,不然总能扯到男女问题上去。
因为失去收入,他开始在超市里欠账,起初还有些难为情的客气,后来索性恬不知耻,理直气壮,他觉得,这个世界欠他一个答案。
水妮儿也受到牵累。
她记得她有一次放学回家,看到他爹蹲在台阶上喝酒,那段时间他爹喜欢沉默,所以水妮儿总是要绕道而走,但是那次他爹把她喊住了。
三浦醉眼朦胧的看着水妮儿,说“你放学了?”
水妮儿忽然觉得有些温暖,她已经很久没和爹说过话了。
她点了点头,挨着三浦乖巧的坐了下来。
“最近学习咋样?爹这段时间忙,没时间照顾你,学业没落下吧。”
水妮儿说“爹,没有,我学习好的很。”然后她从书包里拿她的试卷想给她爹看。
但是三浦拦下了,他说“爹不用看,爹相信你。”
三浦摸着女儿的头,说“妮儿,你相信爹吗?”
水妮儿肯定的说“当然啊。”
“那爹问你个事。”
“恩。”
“你知道你妈去哪了吗?”
水妮儿心里咯噔了一声,紧张的摇了摇头。
“你别怕,爹就随便问问,你毕竟是她亲闺女,她走的时候就没跟你说过点什么吗?”
水妮儿看着他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那时候并不懂得什么叫离家出走,她只是以为她妈又去转亲戚了,所以她不懂父亲眼神里的含义,她以为那仅仅是关切。
三浦看她女儿摇头,失望的说“你还是不信爹。”
水妮儿赶紧说“爹,我信你啊,可我真不知道妈在哪儿,你为什么不去问问虎子叔,他们那么熟,总该知道的。”
她感觉他爹的手在他头顶有些颤抖,继而觉得越来越重,就像他爹要把她按进土里似的,她感觉有些疼,就躲开了,奇怪的看着他爹,这才发现他爹脸色发白,眼角血红。
“爹你干什么啊?”
他爹干笑了一声,说“爹没事,你回屋去吧。”
她“哦”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往屋里走,但没走几步,她又听到他爹喊她“妮儿”。
她回过头,只看到一团黑影飞过来,然后脸上火辣辣的疼,整个人倒下去。耳边听到他爹的咆哮“连你都是杂种,虎子叔,虎子叔,那才是你的亲爹吧?”
从此,暗无天日。
3
所以她放了学不乐意回家,却想在破庙里呆一会,和傻子说说话。
她又和傻子说“我爹还会缝衣服,手可巧啦,你看我这些补丁,是不是特别好看?”她站起来转了一圈,傻子却依旧低头,只是笑的有些害羞。
她又自问自答,指着其中一块不匹配的补丁说“你说这块啊,这块是意外,那次我顽皮,在树枝上挂破了衣服,我爹回家看到了,找了很久的布色,没有相同的,然后你猜怎着?我爹把自己的衣服剪下一块安我这里啦。”
她看傻子没有反应,只好撇了撇嘴,说“你还真是个傻子,没劲。”
水妮儿虽然经常觉得没劲,但总还是来。
有时候她会碰到村民们因为一些琐事打他,她就在边上静静的等,等他像不倒翁一样站起来了,她才走过去和他说话。
其实她也很好奇,不知道傻子为什么那么爱偷东西,尤其是他的手段那么拙劣,每次都被打的浑身是伤。
但是吴幸福没办法解释给她听,因为她看不懂自己的笑,那是他的语言。
他曾经看到一个阳台上的花盆,他看到花盆底部的血迹,他试图告诉村民危险的来临,但是大家似乎都傻的看不到那东西会砸到一个男孩,于是他爬上阳台把花盆偷回了庙里。
他曾经看到一个爬犁,上面有一条血迹斑斑的手臂,他没办法解释给任何一个人听,告诉他们这个爬犁是多么的危险,他是傻子,所以只能在事发之前偷回庙里。
他不知道别人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与生俱来,所以他不理解世界。
他当然不乐意挨打,他已经挨了无数的打,所以他有想过放弃。他曾经也确实放弃过一次,那夺去了一个年轻男孩的生命,他以为他会置身事外,但深夜里却备受煎熬。
那天他梦到一辆跌进山沟的自行车,第二天他找了很久才在村里找到了那辆车,但是他看到了三浦,他骨子里讨厌这个人,也害怕这个人,因为他总是找他发火。
他无法告诉三浦,说他的自行车会被一个少不更事的男孩偷去,然后在慌不择路中拐进山沟。
那天他退缩了,他想起了三浦凶神恶煞的表情,想起了他花样百出的手段。
所以他没再笑,他装作看不到一样回到了庙里。
过几天他走进围观的人群,看到了男孩的尸体,他从未看到那样逼真的梦境,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脑海中的未来,他回忆起男孩眼里的恐惧和挣扎,被那样的绝望而震撼,于是他躲在角落里,看到自己的泪水在阻挡自己的视线,一个村民看到他,脸上出现诧异,吴幸福看出他的疑惑,于是他牙一龇,咧嘴笑了,笑的那么悲伤。
4
三浦性情大变之后,特别喜欢欺负傻子,他觉得他踹的每一脚里都有一种畅快淋漓的快感。在他的内心深处,虎子就该像傻子一样遭人唾弃,他在这样的想象里满足自己。所以他不比其他人一样,只是以震慑为主,他是实打实的出气,只是苦于他没有借口,于是他挺希望傻子能三天两头的犯案。
他内心里养着一头复仇的怪兽,他日复一日的磨砺它的牙齿,他得教会它咬人,他需要给它的怪兽一个释放野性的地方,那地方就在破庙里。
他总是劝那些失主不能不了了之,他说“打,往死里打,不打不长记性,现在小打小闹,放纵了还了得?”
最严重的一次,他把傻子吊在房檐,用皮鞭子抽,每抽一鞭问一句“还敢不敢偷了?”其实,他想问的是“还敢不敢偷人了?”
“你知道你给别人家带来多大损失吗?恩?”
“你知道你给老子带来多大痛苦吗?恩?”
“傻子,你就是一条村里的野狗,知道吗?”
“虎子,你就是偷人婆娘的杂种,知道吗?”
那头怪兽双眼通红,似乎看到了傻子身体里潜藏的虎子,三浦觉得,他们本质上,同样让人恶心。
他们,同样让人恶心。
他们,同样。
他们。
他。
就是虎子。
5
那天吴幸福被打的很惨,当三浦把他放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无法站起来。他躺在枯草堆里动弹不得。
他的笑容开始衰减,他的体力开始下降,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他在想,这一点,为什么没有看到?
原来,有些事,他还是看的不够透彻。所以,他收敛了笑容,只得认命,像一具尸体一样闭上了眼睛。
他就那样躺了三天,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但还是能感觉到人来人往。
他感觉破庙里来了很多人,他听到他们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他们东翻西找,把破庙翻的乱七八糟。
村里似乎又丢了什么东西,他们习惯把矛头指向自己。他隐约觉得有人撕扯他的衣服,有人用脚踢自己的身体。
他感觉有人在自己的头上撒尿,那应该是个孩子,他可真是顽皮。他感觉到有人在自己的脸上吐痰,那应该是三浦,他一向如此。
弥留之际,他回想自己的一生,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生存。为什么,他救下的人要如此对他?为什么,他救下的人,是如此浅薄?
吴幸福忽然觉得有一些别样的东西在心里滋生,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冰凉,有一团雪球在心底里滚动起来。
他又有了活下去的欲望,他想睁眼看看,看看这个世界,不再是抱着救死扶伤的目的。这一次,他要冷眼旁观,甚至带着一丝快意,这世界原本就该如此运转下去,这世界原本就该有伤心之地,他只是吴幸福,他只是傻子。
他的脸上会再没有笑容,他的眼神会变得麻木,他会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意外一件件发生,看着上帝替他复仇。
所以,他睁开了血红的眼。他发现自己躺在臭水沟里,远处是村民的背影。他挣扎着站起来,只一眼就看到了某个人死亡前的鲜活,上帝已经出手了,他,肆意的笑了。
那天之后,村里很少再丢东西,吴幸福也很少再出现在村子里。除了三浦,没有人再找吴幸福的事了。
但是傻子活的并不如之前轻松多,因为他得计算着,让那些原本就该发生的灾难一件一件发生。
他多少有些理解三浦了。原来,复仇,是这样的畅快。原来他的心里也有一只怪兽,他吃愤怒和暴躁。很巧,这两样,他现在都有。
他在复仇中找到活着的动力,但是还有一个人,他迟迟没等来那个报应,那就是三浦。
所以,他最后偷了一把刀子,他打算做一次三浦的上帝。
6
那天,水妮儿又来了破庙。
她看着不苟言笑的傻子说“傻哥,你身体好些了吗?”
吴幸福抬头看了她一眼,惊讶的发现她胸口上插着一柄水果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把刀,此刻正放在他的身后。
他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害怕,他不明白即将会发生怎样的事。但是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根本不是复仇,这是谋杀。
他的内心在挣扎,他还没来得及享受复仇的快感,他不愿意就这么轻易的放弃。
水妮儿说“傻哥,我爹前几天是不是打你了,我告诉你,他平时不这样,他是个顶温和的人,真的。”
“傻哥,我替我爹给你道歉,呐,你看,我还给你拿来了膏药。”她从背后把药膏取出来,然后俏皮的把手心展开,说“还有一颗大白兔奶糖,这是我爹给我买的,我专门给你留的。”
水妮儿知道傻子不会说话,所以她主动把膏药涂在他的伤口上,一边涂,一边说“傻哥,你一定得原谅我爹,真的,他是这世界顶好的人。”
“傻哥,你为什么不笑啦?你以前不总爱笑吗?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我顶爱看你笑的,你笑起来特别真,就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是不是?”
水妮儿涂了一阵,惊讶的说“傻哥,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其实那些人平时都蛮好的,我顶爱这个村子,因为我爹在这个村子。”
“傻哥,我以后每天来找你,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傻哥,你去过南山没有,站在山顶能看到整个村子,晚上灯火点点,好看极了。”
“傻哥,我得回了,因为我爹该等急了,我爹是这世界里顶好的爹,他从来不给我生气,骂都没骂过我一句。”
水妮儿忽然停了,她惊喜的说“呀,傻哥,你又笑啦?”
7
那天,三浦喝多了,心里的怪兽不断嗥叫,他知道它饿了,所以他晕晕乎乎的来到破庙。
当他看到水妮儿在傻子身上涂涂抹抹的时候,那头怪兽终于找到了猎物,他终于找到虎子了,他终于抓奸在床了。
水妮儿那张秀气的脸不正是她妈的样子吗?那么温婉,那么放荡。
他没有发怒,而是欣喜若狂,他几乎要兴奋的哭出声来,他走过去拽着水妮儿的头发一把拉出几米远,然后像看着猎物一般的看着傻子,他说“虎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傻子反而显得很冷静,他把水果刀藏进手里,憨笑着看着三浦。
三浦把傻子拎起来往墙上扔去,傻子只感觉浑身撞在石壁上,像散了架一样的疼。
三浦还没有罢手,他左右扫视了一眼,随手捡起一块瓦片。
就在三浦走向傻子的同时,傻子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的水妮儿,她的胸口还插着那炳水果刀。
吴幸福的喉咙诡异的动了动,他的笑容也渐渐平复,然后他冷静的看着三浦轻轻的吐出两个字“等等。”
三浦呆住了。
吴幸福走到三浦面前,说“在你杀我之前,我想问你,我是不是必死无疑,你杀我的心是不是无法扭转?”
“如果是,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杀了我,去牢里过你的后半生。第二,我自杀,你逃脱法律的制裁,但是,你的人生将从此属于我,我要你幸福的活着,再不碰一草一木。”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水妮儿,终于放心。
他继续说,“我要你原谅你的妻子,原谅虎子。我要你原谅这个世界。”
他说着,毫无征兆的将刀刺进自己的心脏,但是他并没有马上动容,只是嘴角流出鲜血,他不紧不慢的说“我要你看着我美丽的狰狞,我要用死亡的方式让你记忆深刻,我要歌颂原谅,我要你去告诉你遇到的每一个人。我要那些为了复仇的人们,在拿起屠刀的时候都能想起我,我要我灵魂的火焰融化每一颗冰冷的心,我要他们愤怒时想到我今天的所作所为,然后在那一刹那的犹豫间,我要用我的故事打败他们心里的怪兽。因为,我预见到,那会救下更多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