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学校，是我记忆中的巴学园。

不知道如今是否有人读这本书，日本人黑柳砌子的《窗边的小豆豆》。小豆豆因为淘气被原学校劝退，来到巴学园，小林校长第一次见到她，就微微笑着听小豆豆不停地说了四个小时的话，没有一点不耐烦和厌倦。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眼里“怪怪”的小孩，小林校长却常常对她说：“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呀！”

小学的时候，龚俊老师向我们推荐这本书，看完我就萌生了一种梦想：要用一节节废弃的绿皮火车厢，来建成学校，这将是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学校。

我不要全权安排的课程表，小孩儿们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像巴学园那样，每天把要上的课和该课的学习重点写在黑板上，小朋友们就从自己喜欢的那节课开始。最重要的是一起玩儿，开心，以及兴趣（话虽如此，我至今没有跟任何孩儿一起玩儿过，我总感觉我没办法跟小孩相处，像很多大人所做的那样，我没办法对他们说，“吃饭饭啦”，“洗澡澡咯”诸如此类的大人们自认为的模拟语气）。

我也不要方方正正的教学楼和教室，水泥多冰冷啊，在火车车厢里上课，好玩儿多了。座位只有两排，两边都临窗，采光很好，不需要日光灯，可以随时看到窗外的树，树上的鸟，清晨和黄昏散发着柔和光辉，斜斜地映照到桌子上，车的内壁最好是木制的，像现在成都的那种社区小巴士一样，总之是暖色调。

火车应该在一个有小树林的地方，不远处有沙坑、游泳池或者足球场。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小学生们有的在车厢里跑着，闹着；有的坐在软软的长凳上画画；有的在沙坑里建造城堡。

我小时候，搬过很多次家，换过很多次学校。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我在木城的一个乡上学。一个乡有小学，这是颇不得了的事。其实是当时国家在这个偏远乡村的大山中建了代号为909的核动力研究基地，为了解决远道而来的职工子女的上学问题，便有了这个909子弟校。也就是我的豌豆学校。

在909读书的两年，是童年最快乐的时光。

为什么叫它豌豆学校呢？大概是因为它很小。我还记得，它小小的铁门。虽然不像巴学园的校门是两个矮树，有绿油油的叶子，如小豆豆所说：“从地上长出来的校门呀。”进了铁门，是一道短短的暗暗的走廊，尽头光明处，是一个花坛，里面种了许多兰花。花坛的左边，是一片桂花小树林，它的树木不很高大，占地面积也并不很宽，但对于小小的我来说，这片小树林还是充满神秘感，我记忆中没有桂花香，但总记得，站在树林边缘，好奇地向树林深处望去。

小树林的对面，是一个沙坑，它在教学楼的侧后方。我对它唯一的记忆，与一个小男孩有关。那天，也许是放学后的一个傍晚，我独自在沙坑里玩沙。

“李念啊。”一个声音突然出现。

我很傻地抬起头：“搞呢哦？”

（方言，意思是，干嘛啊）。

然后我看到了刘畅。我至今记得这个名字。我记得他说的是普通话，因为他跟着父母从北方来的，然后，我用一口纯正的，木城话，回答他。这显得非常奇异。此情此景，我很想笑。但是他的表情和语气都那么认真，气氛似乎不允许我跳戏。况且，这是全班最优秀的男孩儿。

“你知道吗。”他接着说。

我继续傻傻地盯着他。

”之前，我第一喜欢的是你，第二喜欢的是杨柳，第三喜欢的是xxx，第四喜欢的是xxx，第五……”后面的名字我已经忘了，反正基本我们班的女生都囊括了。但这些都不重要，使我非常高兴的是，我的“排名”居然在李杨柳前面，她可是我觉得我们班最漂亮的女孩儿。

“但是，”在我傻笑的时候，他接着说，“但是现在，李杨柳是第一，xxx是第二，你是第三了。”

天哪，“排名”降了这么多，我就知道！就是因为我剪了头发。当时我也不知道我妈咋想的，好像是懒得给我扎辫子了，就带我去剪成了短头发，我哭了好久，不肯去学校，当然最后还是妥协了，因为妈妈给我买了新围巾。可是星期一升旗仪式的时候，围巾并没有转移大家对我头发的注意力，我还是难过了一小会儿。

之后说了什么，我已经忘了。我不知道那天傍晚学校为什么显得那样空旷，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我一直记得。也许是觉得好玩儿：喜欢，还可以“排名”的。

在909的日子，是很自由的。

下午，常常有画画的课。我记得很清楚，为什么呢？老师教我们画水彩，需要在画上写一些字，我写错了，于是用跟背景色同样的颜色把写错的字涂掉，这样就看不出来啦。老师看到了，就夸我聪明，哈哈。还有一个内蒙古来的老师，教我们乐器，每周我们去她家里，学习二胡和口风琴。甚至，我们还学过电脑程序。那个时候电脑刚刚兴起，还是最早最早的那种，屏幕上显示的是黑白字码。

可惜，这些艺术我如今一样也没有“传承”下来。

但豌豆学校也没有那么好。还是有一些“黑暗”记忆的。比如教语文的王老师，为了让我们记住生字，常常一个字就要抄写一整页，每天回家都忙着抄生字。妈妈看着觉得很累，于是叫我不要写了，我很犟，说不行，老师说要写完的。妈妈无奈，于是，娘俩便在夜里点着蜡烛一起抄写。

但这些不妨碍王老师作为一个很好的老师，在课上，她常常为我们朗读课文，并且教我们朗读的方法。我最记得她说，句子和句子之间要有停顿，要休息。每当她为我们示范这种“停顿”的时候，她都要很认真地咽一下口水，因为她常常站在我的旁边朗读，这种咽口水的停顿便对我印象尤为深刻。王老师还送了我很多书，包括格林童话、伊索寓言、水浒传、红楼梦等等，我家中现在还保存着这些注音读物，它们是我童年的启蒙。

《窗边的小豆豆》里面，还有一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每次午餐之前，小林校长会问，大家带了“海的味道”和“山的味道”吗？（他们都是自己带便当的）。

哇，“海的味道”和“山的味道”！从此吃饭对我来说变成一件很幸福的事。食物也在我记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比如那些写到食物的课文，我都记忆犹新：荔枝蜜啊，画杨桃啊，落花生啊，摇桂花啊……

因为909离家有点远，那段时间我都住在舅舅建在学校附近的小酒厂。后来有一段时间闹“非典”，妈妈便每天骑自行车接送我上学，我坐在车前面的单杠上，因为妈妈接送而开心，对于局势的险恶浑然不觉。

酒厂有一个大大的房间，里面有两个池子，铺满冒着热气的高粱，我喜欢去那里，看工人们酿酒，他们会用很大很大的勺子搅动池子，帮助高粱发酵。酒厂外面的土地，是酿好的酒储存的地方。他们在地上挖出一个坑，把酒坛子埋进去，只露出口在地面，做好的酒就存进去，用盖子封上，需要的时候就用管子引上来。

我便常常趴在酒坛口，闻那迷人的高粱酒香。

酒厂的旁边是一户人家，据说，东边的房间关着一个疯女人。据说，她的爱人将她抛弃，留下一个小孩，她便疯了。邻居的奶奶是她的妈妈，一直照顾着她。我很好奇，从田埂上过的时候，往房间里看，却从来没看到过她。

当然，我也干过一些坏事，因为不知道酒精会挥发，打开了酒坛子之后没有盖上，有一坛酒就变成了水。不过舅舅好像并没有生气。舅舅对我很好，每天早上给我扎辫子，他的手并不灵活，扎出来的辫子非常将就。为了让我健康成长，每天早上都要令我吃鸡蛋。可是我觉得鸡蛋很难吃，很抗拒，于是他给我冲牛奶和高乐高，煮荷包蛋夹碎了放在里面，然后我受到巧克力味高乐高的蒙蔽，便把一大碗都吃掉了。

在909，有一群可爱的孩子。

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青豆，杨柳，江慧儿。青豆是一个短发的有点男孩子气的女生；杨柳的脸尖尖的，五官很好看；江慧儿像一个小精灵，聪慧狡黠，那时候她到我们家，我们一起把床单披到身上假扮神仙，但是后来听说她生了病，一直吃药，变得很胖，再后来便没有消息。

在那里读了两年后，我便转学走了。

之后不久，909子弟校便停止了办学。

这些孩子们，不知道如今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