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师的驻地在岭西省黎昌县,县城地幅很大,但部队驻地却很容易找,只要跟当地人问起哪有部队,他准会一指远处高耸的飞云山:“喏,不就在那嘛。”

        飞云山处于美丽的昌江流域,地形独特、生态和谐、风景如画,可以说是山青水美人长寿,自古以来就被称为岭西旅游胜地,引得世界各地的游客络绎不绝前来观光游览,而飞云山的山脚下就雄踞着中南军区一师庄严肃穆的营院。

        当地人都说,飞云山美是美,可惜就是长了一张狗脸。这个话糙理不糙,山里的天气没有定数,说变就变,常常令人无所适从。这天连队午休前,山上还是艳阳高照,可没等我睡踏实,外面就下起了瓢泼的大雨,一团不知哪里飘过来的黑沉沉的雨云,倔强地压在飞云山顶上,似乎在和谁赌气,非把身上那点存货抖落干净不可,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场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直属D连的驻地并不在师部,而是在飞云山南麓的冲天坳,站在冲天坳上可以俯视群峰、一览无余。就在这时,连队门前的山路上出现了一个身影,老连长冒着大雨急匆匆地跑了回来,这场雨来得太过突然,身材魁梧的他全身都被浇得湿漉漉的。

        回到连队后,老连长顾不上整理一下自己的狼狈,一把推开我的房门,兴奋地吆喝起来:“指导员,不要睡喽,快起来跟我走!今天教导队学员毕业,这回军务科长答应让我们自己去选人。听说今年有几个好苗子,老子可得把他们全都给搞过来。”

        老连长姓陈,是四川人,性格就如同麻辣火锅,沾火便着,是一师有名的急先锋。他是在直属D连从新兵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带过一茬又一茬的兵,见证过连队的无数辉煌,毫不夸张地说,如今的他就是直属D连的活化石。因为直属D连地位重要,而他又是连队所剩不多的老人,所以师首长就一直让他高职低配,负责连队的工作。尽管前两年他就已经被授予少校军衔,但大家还是习惯称呼他为老连长。 

        我平时习惯了晚上熬夜看书、爬格子,所以每天中午都要睡上一会,现在突然间被人从梦中惊醒,顿时睡意全无。我连忙直起上半身,一把抓起床头的眼镜戴上,眼前这个国字脸、性情粗旷的四川汉子,当年曾是军区的训练标兵,尽管已经年逾三旬,却依然能凭着过硬的军事素质,在训练场上把那帮楞头小子们收拾得服服贴贴,可以说他就是直属D连的定海神针。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岁月已经不知不觉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几道或浅或深的烙印,令人慨叹年华的易逝。

        “老连长,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山上的路又滑,一会说不定还有雷暴,现在走怕不安全。”窗外的景象让我有些犹豫。

        “老金--你这个书呆子!去晚了,别的连队可就先下手了。老子的命,比石头硬,别说下雨,今天老天爷就是下刀子我都敢接到。”老连长不容分说地把我拉出门,然后一把推进东风车的驾驶室。

        一师教导队在飞云山东边的金鸡岭,离直属D连还有好几公里的盘山路。那里是一师赫赫有名的“魔鬼训练营”,近乎残酷的训练方式曾让无数素质拔尖的官兵谈之色变、望而却步。一直以来,一师所有军事训练科目的纪录都是在这里也只能在这里产生和打破。

        这时,满山响起阵阵的雷声,狂躁的暴雨已经把通向金鸡岭的山路炸成了一滩烂泥,破旧的老东风车开到半道上就趴了窝,驾驶员手忙脚乱地摆弄了一阵,然后便无计可施了。

        “靠边。”老连长一把推开驾驶员,自己坐上了驾驶位,右手熟练地拉挂档位,脚掌有节奏地踩放油门,顿时发动机轰鸣声大振,很快车轮就转动了起来,车身顺势往上拱了几下,眼看就要脱困,不料轮胎转眼便打滑空转,如此这般几次之后,东风车彻底陷在泥坑出不来了。老连长跳下去看了看,又伸手推了推,车身纹丝不动,他气得在后轮上狠狠踹了几脚。

        这时从旁边的叉道上闪出了一支十几个人的队伍,个个头戴凯夫拉钢盔,身穿迷彩雨衣,挎着清一色簇新的95式自动步枪,新式作战靴上满是泥泞,除了踩踏泥水的声音,整个队伍再没有任何声响。

        带队的班长看见我们的车坏在路边,赶忙招呼自己的部下上来帮忙,大家七手八脚很快把老东风推出了泥坑,等我们上了车准备向他们示意致谢的时候,发现他们已经迅速集结,走进了另外一条小路,很快便消失不见了。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老连长眉头紧蹙,似乎想开口问他们什么,最后却又把话缩回去了。 

         教导队的队长姓刘,外号“鬼眼”,身形微胖,是个大光头,长着一副慈眉善目,见谁都是笑眯眯的,但是带兵极严,只要他把眼睛睁开,就会从里面透出两道凌厉的寒光。他是军长亲点的集团军狙击手集训队主教练,传说不管是什么武器,只要是有扳机的,他都能玩得转。只是,鬼眼近年来退居幕后,安心当教练,自己很少再出手,久而久之,鬼眼往日的风采就只停留少数老兵口口相传的记忆里了。

        “死老鬼,快出来。我们今天来收你的小鬼喽。”老连长带着我走进教导队的队部,还没进门他就嚷嚷开了。他和鬼眼是军校的同班同学,大家深交多年,彼此说话也没有丝毫的客套。

         “我说陈猴子,你这爆脾气真是要改一改,隔大老远就听见你咋咋呼呼的,我还以为这金鸡岭从哪旮瘩又冒出来一尊大头佛呢。”鬼眼笑呵呵地从自己的房间里迎了出来。

         “不要搞这些形式主义。”老连长一巴掌拍开鬼眼伸过来的手,然后指着我对他说:老鬼,这是我们连的指导员老金,师机关下来的。今天我把他也请来了,够给你面子吧。”

         “噢!老金,金指导员。哎呀!久仰大名了。大伙都说你是大笔杆子、文武双全啥的,哈哈哈哈,今天真是幸会幸会。马上饭点了,你们谁都不能走啊,就在我这旮瘩减凑和着吃点,我叫人杀一只队里养的土鸡,炖上从东北老家带过来的小蘑菇。对了,老金是南方人吧,范文书,再去鱼塘里摸两条鱼上来。”鬼眼热情地和我握着手。

        “刘队长,应该是我久仰你的大名才对啊,整个集团军谁不认识你,我也是你的粉丝啊。”鬼眼的自来熟让我有些招架不住。

        “哎呀,不敢当,不敢当。那都是大家看得起,给面子,其实,我本人一惯都是谦虚谨慎的。老金,我听你一说话就知道你是个有水平的人,可惜了,你这么好的政工干部跟陈猴子搭档,白瞎你这个人了。”

        “老金,不要跟他搞那些个没用的客套。老鬼,饭就不吃喽,今天我们两个都出来了,连队那一百多猴崽子算是放了羊,回去晚了还不晓得出啥子事情。”老连长看上去有些着急,不客气地打断了鬼眼的话。

          “真是什么人带什么兵!你说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急个什么劲啊。范文书,那就不用摸鱼了,小鸡还得炖。另外,立刻通知所有的毕业学员集合,都给我麻利地。”鬼眼依旧是笑眯眯地。

         雨,毫无征兆地停了,天也开始放亮。雨后的金鸡岭,奇峰屹立、古树苍虬,氤氲环绕、雾气升腾,好似人间仙境。我心里暗想,真是要感谢当年把部队驻地选在这里的前辈,实在是太有眼光了,如果能邀三五知己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闲来读读书写写字,一起吟颂几首诗词歌赋,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随着值班分队长一声哨响,所有的学员都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教导队队部门前的篮球场上瞬间集结起了三个方队。只见这帮学员个个青头短发、肌肉壮实,目光炯炯有神,整个篮球场上除了均匀的呼吸声外,再听不到半分声响,一看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我不由地暗挑大姆指,心里赞叹不已,这批学员带得不错,看来教导队果真是名不虚传,对鬼眼的敬佩又加重了几分。

        老连长和我一起走到篮球场边,手里拿着学员们的毕业考核成绩单,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着,仔细甄别着他们当中的佼佼者。我敏锐地察觉到,在现场凝重的氛围中漾动着几丝紧张的气息,因为这帮学员知道,今天来选人的是军区、集团军的典型、师首长的掌中宝,号称尖刀上的刀尖——直属D连。

         直属D连兵强马壮、装备精良、保障一流,每次演习都担任一师的尖刀连,在多年的烽火征程中屡立战功,连史馆里挂满各种锦旗奖牌,是个人人向往的光荣集体。但是连队的淘汰率也是全师最高的,近乎于变态的训练标准,曾经令多少英雄好汉洒泪而别。可以说,谁要是能在直属D连顺顺当当服役几年,够他吹牛吹到子孙满堂。

         老连长在队列里走了两个来回,脸上显出有些不满:“老鬼,不对啊,你这还少了12个人。”

        鬼眼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被人揪住了辫子,极力地分辩着:“这不可能,都在这,就这么些人了。”

         “我还不晓得你,你个死老鬼肯定跟我耍了心眼!来的路上我就奇怪,怎么下恁么大的雨还有部队在山上拉练,原来是你娃儿把训练尖子都放出去了,好躲起我是吧?”

        “瞧你这话说的。噢......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不是马上要毕业了嘛,刚才有几个精力充沛的学员主动要求再强化一下训练,增进一下往后对教导队的回忆。我看大家积极性挺高的,也不好拦着,你说是吧!”鬼眼的笑容变得比哭还要难看。

        老连长笑眯眯地看着他:“老鬼,别的我就不跟你计较了,那这主动强化训练的12个兄弟就都归我了。”

         “滚犊子,一师是你们家的?”

        “老鬼,我们也不要争喽,晓得你还答应了别人。我让一步,10个,行不行?我下次请你喝酒。”老连长盯着鬼眼。

         “就你小子,还请客。你是铁公鸡身上都能刮下二两锈来。6个,爱要不要。”

          “8个,不能再少了,你要再不给,老子回去敲师长的门,让他跟你说。”

         “看把你给能的,还敢去敲师长的门,我看你是嫌挨骂挨得少了。这样吧,谁让咱俩是同学呢,分你7个。”鬼眼有些无奈。

         “要得。我说,老鬼的那个范文书,快用电台把他们喊回来吧。”

        等到那12名训练尖子笔挺地站在篮球场上的时候,鬼眼的脸都快绿了,这回轮到老连长自顾自地乐了。

        “你是哪一个?陈杰军......训练成绩不错嘛,跟我走。你,第二排那个小伙子,就是你,有没得1米80?哦......1米82,好的很,算你一个。还有你,也过来。”连长一口气点了6名学员,就在他准备点第7名的时候,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然后伸出另一支手,指着站在队伍后面的一名皮肤黝黑、身体结实的列兵:“老连长,这个兵我要了。”

         那名列兵身高1米75左右,估计是这批学员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圆圆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明显的稚气,与其他人的略显紧张不同,从一开始我就没看出他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反而还在不时地悄悄观察我们。从外表看,他的身体素质肯定不是那12个人里最出色的,但是我从他的眼神和气质里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异样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又在某个恰当的时刻吸引住了我,引起了我的共鸣。

        其实,当时我并不太确定自己是依据什么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只是直觉告诉我,这样做是对的。后来我慢慢地感悟到了,这种直觉是来自于他所表露出来的镇定和冷静,那是一种惯看风云、宠辱不惊的淡然,一种内心足够强大、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平和,在他的身上有着特别能带给人安全感的气场,看似平静却又潜藏着汹涌的暗流。任何时候他都能隐匿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却又时刻如同绷紧的良弓劲弩,蓄势待发、一鸣惊人。     

         我看出了老连长的犹豫,于是郑重地对他说:“相信我,这是个可造之材,以后就让这小子给我当通信员。”

        老连长又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眼那名列兵,虽然还是有些疑虑,但最后还是冲着我点了点头。

        我走上前去,伸出右手用力地拍拍列兵的肩膀,微笑着问到:“我觉得你不错,你愿意跟着我吗?” 

         他用深邃的眼睛看着我,点点头,然后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你叫什么?”

         “艾虎。”

         “好名字。《孟子》里有一句话:虎负嵎,莫之敢撄。以后我就叫你阿虎吧,希望你能做一只威风凛凛的小老虎。”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阿虎,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特别坚信自己的直觉,我曾经做出过无数重要的选择,唯有这一次让我从来都没有产生过一丝的后悔。后来,阿虎也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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