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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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那是个骨骼也会寒冷的时节。我坐在人潮汹涌的候车室,看着熙熙攘攘的旅客,清一色的疲倦面容,在沉闷的氛围压抑下昏昏欲睡。我想起海子的诗,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透过三维的窗外面的世界精彩纷呈,阳光抖落温暖,铺陈我凝固的血液。我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在曾经活络的脉搏跳动的巨大声音,贯穿我单薄岑弱的躯体,在迟钝昏聩的神经末梢回响。

寂寞,这个季节发酵的混合物,飘散在污浊的空气中,偌大的空间,充斥着原始的欲望,饥饿,烦躁,爱,金钱,性。它渗入我的皮肤,肆无忌惮,在血液的流动下抚摸我永远无法沉寂的躯壳,莫名的特质,我感到空虚。

在蓝的病态的天空下,我重复着听Lene Marlin的歌,开最大的音量,填补内心的空白。鼻翼随着呼吸的鼓动被迫接受刺激的气息,劣质烟草的呛人白色浓雾,低廉泡面弥散向周围的稀薄味道,长期裹挟着发酸的大衣,浓重妖艳的次级香水。我能听到身体开始皲裂和腐烂的细微动静,在角落里,我蜷缩出全部的力量,膝盖顶触的胸腔狭窄闭塞,我觉察不到疼痛,大脑的慢反应让我避免忍受折磨。

我拿出包里剩下的牛肉干,放在嘴中咀嚼。我无法忍受胃的抽搐,那是因为饥饿在经久的贫穷而得不到满足的恐慌,口中食物的滚动可以给我安慰,即便它没有适应味蕾的香料,但发硬的纤维和劲道的肉感依然让我愉悦。我喜欢喉间食物滑落的舒畅,我抚摸每一个因它而运动的细胞,我的幸福。

当广播中柔和的声音开始播报开始检票的火车时,我背起行囊,开始我早已淡忘的漂泊。白色运动鞋在粗糙的地砖上摩擦出扭曲的轨迹,像我的人生,不知在何时突然收尾,我不悲伤,我的泪腺在死亡的阴影下已经开始萎败,难以产生那温热而咸涩的液体。

白色的帆布在早春的微风中招摇,蜡烛的火焰舞蹈出诡异的不规则姿态,黑白的相框中依然可以看见冰冷尸体生前的张扬,鲜艳的花束簇拥着最后一抹的笑。灵堂在肃穆的氛围中沉睡。而屋外传来的喧嚣混合着乡间粗鄙的乐器吵闹声扰乱这一室如水的安宁。在人们脸上看不到因悲痛而变形的表情,在纷扰中大声的交流,在食物的飘香中翼动着相同的渴望,食管不断吞咽的津液,在肮脏的棚子下面开始一场饕餮。我记得,那天万里无云,久违的太阳普照下宜人的温暖。太阳底下无新事,生离死别,成了大家墨守的结局,没人会在意死去的是谁,当新翻的泥土覆盖在刷上红漆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棺木时,约定俗成的默哀只是一个仪式,就这样结束了。我看着垒起的新坟,还有点潮湿的土壤,掩盖住一个没有生机的肉体。在那一刻,我的记忆开始遗落,我想不起来曾经与他生活的点点滴滴,无论是争吵,还是沉默的对峙,亦或是他宽大的手掌落在我肩头时的触感,没有想象的如潮的开闸汹涌,我曾无数次回想我的脑海中储存的最深处的印象,但却如冬季结冰的湖面带不起一丝波澜,不规则的冰层在细微处折射内心世界的斑斓,却无法让我捕捉到丝缕的线索。我和他没有血缘的纽带,我也不清楚他对于我的意义。我却在那一瞬间崩溃,难以自已,泣不成声,那年,我13岁。

我挤过人声鼎沸的大厅,朝着通往火车的天桥走去。内心的沉默让我更倾向于远离人群。呼啸的风拂过微涩的脸庞,空气中混杂着被太阳灼烧过的余温。我迈上机械的车室,等待震颤过后的平稳行进。依靠着四方的厚重窗子,任音乐在耳边回响,我眺望这一地的熟稔,闭上眼,开始沉睡。

在凌晨一点的时候醒来,窗外一片黑暗,粘稠的恍如液体。我的对面坐了一对中年夫妇,已进入睡眠。妇人靠在中年男人的肩上,睡态宁静而安详。旁边是一位老人,疲倦的眼神在车厢中不断摸索,寻找赖以支撑精神不致陷入沉睡的新鲜。但列车在陈旧而又未知的铁轨上既定前行,没有波动,也没有过多的进站,多数旅客已无法维持亢奋,只有通过机械的咀嚼和抽烟来调节安抚瞌睡。在这样一个冗杂沉闷的氛围里,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慢大脑的思考,使自己陷入泥淖,和时间一起死去。昏暗发黄的灯光在闪烁着朦胧。我示意老人到里面休息,他看着我犹疑,我指指车厢后的厕所,他舒展皱纹给我让座。

我靠着凉的铁皮,点燃一根烟,深深的吸一口,感受烟雾在肺部翻腾,我知道,我的寂寞又开始作祟。我抬起头看到吸烟区的另一边有一个年轻女子,大概二十出头,头发披散着,凌乱,但黑亮而润滑。她穿着亚麻布裙,蹬一双帆布鞋,脸色泛黄,眼神中有凄艳的光,皮肤虽然依旧白皙但因车中污浊的空气而失去光泽。她斜倚着车门。我知道,她是寂寞的。在空调的温度尚未降下来之前它曾热烈过,但现在开始熄灭。女子的姿态是美丽的,尤其是吸烟的女子更添了一份优雅和糜醉的美感。我望着她的唇,浓艳而性感,在烟雾缭绕中更具魅惑。

你的唇很美,像午夜盛开的妖姬。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中满蓄着死水的沉,像被时光抛弃的精灵,高贵而寂寥。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她的眼神,在疾驰的火车上我看到恍如烟火的女子燃烧自己的青春,当生命的维度不再为她而延展,情感盲目而无着落,人生不过是紫堇短暂的延续。无穷记忆的尽头,回到原点,素色斑驳。我想起那些个神经开始产生幻觉的日子,衰弱到无法思考,静静的躺在床上,想象着死去的身体在空气中被氧化,头发脱落,一根根从病变的头皮被排除体外,像连根拔起的植物丑陋而可怕,皮肤开始褪色,出现白斑,经年被风沙侵蚀的石灰墙般干涩脆弱,体内的水分挣脱束缚挥发到空气中,如三体世界的凌日带着恐惧和谨慎游弋。我的身体渐渐失去对外界事物的敏感,五官无法感知刺激。频繁出现的幻象,半夜常常被噩梦惊醒,喝大量的冷水,吃大把的安眠药,黑夜中潜伏的未知,四肢被砍去的尸体移动,面目模糊的天使哭泣,浓的化不开的黑夜,漏水的厨房龙头,压迫的四壁收缩。我分不清现实和幻想,我摸索着身体的肌肤,仿佛它们正在枯萎。我睡不着,坐在客厅看午夜节目,闪烁的光使我迷茫。发呆,当再次清醒时已不知看到了哪里。我咀嚼牛肉干,用牙齿撕扯发硬的纤维。我不知道饿,但胃的空荡荡让我害怕,我不断进食,直到胃无法承受负荷开始呕吐。我趴在卫生间的洗手台看自己面黄肌瘦的脸,看了一夜。第二天,我收拾行囊,离开。我没有钱看心理医生,只有选择逃避固有的气息,在新的城市寻找陌生的寄托。我带着一身疲倦,寻一个安身之地。

我想我们后来开始接吻,那一刹那,视线所及显得不真实。她的吻和人一样,颓靡到极致,我喜欢这样的女子,她让我觉出自己的真实。她的空虚已经太久,无法填充的洞越来越深,她不断的索取,依旧觉得不够。

你带我走吧。

我说,好。

我常常在午夜路灯下跳舞,跳到全身疲惫到开始抽搐,我躺下来,看昏黄的灯洒满我,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有病。子媚会和我说很多断片的记忆,没有始终,从开始就注定了结局。这些零碎的故事里,只有她一个人,清冷的孤傲。

我们来到宁波,一个没有烟火临海的城市。没有原因,当我从梦中醒来,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的周围旋转,在夜的寂静中沦陷。我说,我们下车吧。

在凌晨四点,候车室寂寥无人。偌大的空旷在炫目的灯光下喘息,流动的水,冷空气裹挟着发烫的神经奔袭。屏幕上红色醒目的站点频频更迭,从一个地方到下一地方,陌生的是地名,不变的是无着落的心。

我困了。她的一双瞌睡的眼在挣扎,呼出的气息穿过静止的时间夹层扑在我的脸上,我感到温热。她皱起的皮肤在慵懒中显出妩媚,松弛的肌肉在重心的势能下倒在我的怀中。我抱着她,像一朵枯萎的玫瑰,吻在她的脸上,吻在死去的皮囊之上。

子媚,在我的心还没有完全冷寂下来的时候,我努力想你。我不知道那个夜晚你是怎么度过的。当冰冷的刀刃划开你鲜艳的肌肤时,我看到你脸上的平静,没有痛苦,没有扭曲。血液,红色。滴落在水泥地板,滴答的呻吟折断我的弦,在狭隘的四壁,回响我牙齿龃龉的声音。我抱住你,让我的身体贴近你不断变凉的躯体,我亲吻你苍白的面颊,你凝固的笑容。

她的身体很轻,我能感受到骨节的锋利,抵触我的腹部。发黄的头发垂下地面,像蔓草丛生的荒凉土地,罪恶滋生。很脏。我的父母在酒后交欢,强烈的荷尔蒙伴随酒精的扩散在体内发酵,催生出淫荡的气息。语无伦次,女子因疼痛和快感嘶哑着。暗夜。在如水的夜晚。四处喧嚣的咒骂,杂沓的狗吠。她张开嘴,笑的恣意。我就是这样在她子宫中成型,最终分娩。被厌弃,当我出生,我所承受的就是冷漠。他们不是夫妻,我不过是酒后狂欢的副产品。我恨着他们。

寂静的空洞的胃刺穿我的神经,稀薄的光渗透进来,我感到呼吸的局促。我听到她的呓语,语无伦次,像倾倒在夜空的碎玻璃,透明,冰冷。

当光线穿透冰冷稀薄的空气在大厅内渲染开来时,我决定走了。在我被抑郁折磨生命下坠,即将落入无底深渊的一刻,我并不知道自己在第二天的黎明还可以看到阳光。

记忆里,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不多。我站在寒风中看着在我面前过往的一辆辆车,我觉得生命在肉体内逐渐变得稀薄,像被稀释的牛奶,显出色调的灰暗与不纯粹,浮游的杂质在胶状的液体中粘结。我的呼吸常在此时困难。

我不知道带你去哪儿,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落在什么地方。

我看着她干灼的肉体,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放佛没了灵魂,空洞的眼神没有色彩,我知道,她并不介意去哪里。

廉价的低额资金让我们得到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不足八十平米的房间,放了一张床,一个小隔间留作厨房,一个小桌,两把木质的低矮椅子。我已觉得安定,我的人生漂泊,早已是莫名的轨迹。也许在我走的那天,我不会有丝毫的留恋,也不会留下痕迹。但我现在内心是平静的,我喜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一个可以睡到黄昏的所谓的家。

我陪着她去超市买了必须的生活用品。

有时候,看一个人会带有莫名的伤感。只是背影,只是侧脸,只是垂下的发丝,便看透了这一生一般。大脑中充斥太多的情感让我觉得疲倦,却总是难以摆脱。于是,深夜中的惊醒常常攫住我的肉体,而我只是觉得身体的下坠。

她买了仙人掌,摆在窗前,却只能在黄昏时分照到短暂的日光。

那晚,我是看着月光流泻下的清辉扫过仙人掌的刺进入她的身体,发出裂帛的声音,我听出内心的罪恶。月光照在她的胸膛,像滑过锦缎的流水,无声,却诱惑。

没有血。

十六岁那年,一个人走夜路回家,被三个小混混强奸,我还记得硬物穿过下体时的痛,屈辱的痛。记得那晚的月亮没有今晚的圆。昏厥了三次,已不记得如何回的家。后来,我爸让那三个人都做了太监,其中一个因为失血过多,最后死了。很难想象,一个平常握笔的手握起刀来也可以那么让人心醉。我爸判了刑。不久后,我妈疯了。一次出门出车祸,也死了。从那时起,我开始迷恋刀,划破皮肤的声音,血涌出时的惊心,像看一场樱花落一般。

我抱着她,抚摸她裸露的身体上的痂,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出丑陋与不堪。我在她的肩头用力咬下,血沿着嘴角流出,我想象着血液中沾染的那三个人的气息。她回头看着我笑了一下,苍白而无力,于是我知道,我是第一个让她高潮的男人。

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偏执的内心使我变得猜忌而专断,或许天才总带有一些神经质,于是不久,我便成了众矢之的。结果是,我升职了。这是个被利益所钳制的社会,没有那么多的人情和仁慈有发挥的余地,不过是消遣的零余者。在最大化的既得利益面前,撕去虚伪的面纱,比恪守可怜的道德底线来的更实际。当你吃着腻到反胃的山珍海味,享受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待遇以及身体感官的最大刺激的时候,你或许会怀念青菜豆腐素衣佳人的生活。然而,你已经知道,早已回不去,即便死在胃出血肝硬化精力过度上,也不会留恋过去的粗茶淡饭,劳碌奔波。在接触这个社会之后,我们仅存的微薄良知也被鲸吞蚕食,消磨殆尽。

子媚很少出门,她害怕裸露皮肤下的丑恶,光天白日下,她可耻自虐留下的痕迹。出门时总是包裹住每一寸肌肤。风撩起她的衣角,她也会恐惧的回头看,久久的发怔。于是,更多的时候,她呆在空无一人的家里。在没有喧嚣的寂静里,她仿佛死去一般,躺在床上,不会动。我不知道在我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她都想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她并不收拾房间,因为并不需要收拾,没有人来,也不会走动。安静的没有呼吸。

夜间,我带她出去吃饭。在路边的小摊吃廉价的食物。之后,我们喝酒。Irish mist(爱尔兰之雾)是她每次都会点的酒,她喜欢这个名字,带着朦胧与诱惑,却隐藏着死亡。我常常看着她喝酒的姿势出神,液体滑过她的唇角,从凸起的青脉流下,沿着天然的锦缎进入那片温热的肉体。她喝的很快,所以醉的也很快,但她不会闹,很安静。迷离的眼神没有焦距,僵硬的错觉。她的无助让我焦灼,让我疯狂。她可以平静的像一只猫。我背着她,在夜晚的路上走。我想不起有多少个像这样的夜晚,没有人,没有车辆驶过,月光如水,洒在无影的街道。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她醉酒后做爱。我看着她闭起的双眼,宁静的清秀脸庞,干枯发黄的发丝披散在两旁。我脱下她的外套,用湿毛巾擦去她脸上,脖颈内的酒痕。我开始吻她,黏着的吻落在她的脸颊,耳畔,唇际,脖颈,胸部。我看着她一丝不挂的洁白胴体,我的内心开始升腾起火焰。她的身体敏感,却冰冷,在我身下不断的扭动。我用阳物抵触她开始逐渐湿润的下体,她轻轻的发出呻吟。我不知道下一刻的抽搐与失控,却明白了多年前那个月夜给她内心的噩梦。在时间还没有冷却记忆的岁月里,她夜夜煎熬,在同一个梦境里难以挣脱。

我们在这个狭隘的空间里生活了一年零三个月,伴随着一场生命绚烂的献祭宣告结束。

时间代替了过多的交流,沉默在压抑中显得单调而沉重,在灰白暗淡的墙壁上时常镶嵌着她凝固的身影。

她喝酒越来越多,强烈的酒精穿过胃壁在空旷的腹部发出寂寞的声音,麻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曾相信,酒后的她有一刻是幸福的,在许多个漫漫长夜里,无助与孤独攫住的内心终于可以释放。直到她死去,我才明白,她的孤立无援,绝望吞噬的灵魂已千疮百孔。

我将她送回。然后继续喝酒,在不同的肉体上渴求救赎。我分不清她们的不同,在手指触碰的肌肉与骨骼间寻找着阙隙。当我醒来,看着身边陌生的女子,我感到恶心。到洗漱间干呕,却发现空无一物,早已榨干的胃空虚到恐慌。

我不知如何思考这种生命状态,它充斥我全部的大脑,在无数碎片化的信息中交织,颓废成无规则的物体。我站在三十二层的写字楼办公室,透过玻璃看着辽阔的天空和林立的建筑。也许有一天,我会从这里跳下去,在空中看着下坠的身体,绽放出的艳丽。

在我看到她满身是血的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知道了她最终的选择。她用刀片划过身体的每一处痂,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凝固成黑色的块状。赤裸的身体在月光下诡异而美好,她没有感到痛苦,即便面对死亡,她依然宁静的像一只猫。

她的孩子没了。酒精中毒,导致孩子萎缩成块,无法生长。

我想起那晚的月光,我从另一个女人的床上爬起。独自走回去。夜色不浓,有云层遮挡,街道在稀薄的月色下显得孤寂而冷清。有风,带起微微的尘埃飞扬。我靠着电线杆吸完一根烟,看着明灭暗淡的烟头,一瞬的恍惚。

我辞了职。我依然不知道去哪里,在许多个飘荡的日日夜夜,我看着夜色笼罩的天空,我想你,子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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