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等到2021年的春天,大娘舅走了。
2月4日一大早,我就到了宝安公路上的殡仪馆,站定没多久,看见大舅妈跟在捧着大娘舅遗像的表妹身旁,失声痛哭着。我情不自禁走上前去搂住大舅妈的肩。大舅妈抬起泪眼,确认是我后,呜咽着念叨:“没有想到,进医院没几天就走了。”这句话,像开关打开了我的泪闸,我哭了,哭着安慰大舅妈:“大娘舅生病7年来,你把他照顾得非常好。这下,大娘舅也解脱了,你自己也可以好好过日子了。这7年里,你辛苦了。”
大娘舅得的是膀胱癌。据说,这个部位的肿瘤不像有些部位,会让病患疼痛难忍,可到底是生了病的,大娘舅这7年里,“作”得不得了,先是跟谁说话都恶声恶气,慢慢的逮谁口出秽言,到最后这一年里,他心心念念要回苏北老家,说什么要在那里弄个祠堂……现在看来,恐怕是疾病已经损伤了大娘舅的思维能力。
不过,大娘舅对老家的眷恋,倒不是从他生病开始的。
像1970年代的上海绝大多数家庭一样,外婆家的房子非常狭窄。虽然那时我妈和我阿姨已经嫁了出去,小娘舅还在黑龙江插队落户,大娘舅要结婚,外公外婆就得把家里唯一一间像像样样的房间让出来给大娘舅做新房。是不忍心让外公外婆挤在院子里搭出来的小披屋吗?在上海焦化厂干得好好的,一听说宝钢需要人去支援,大娘舅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单位行从上海的西南角换到了上海的东北角,没多久,宝钢果然分给他两室一厅一套房子。在当时,这套房子可是让人羡慕极了。
可是,从虹口四平路搬到宝山去的大娘舅,却很不开心。等到大舅妈的单位从浦东的纺织厂调到宝山的公交公司后,大娘舅再也不管家里的开门七件事。还没有实行双休制时,我们工作六天才能休息一天,那一天我们通常都用来做家务,买米洗衣大扫除,但大娘舅就是什么也不管,轮到他休息的那一天,总是早早起床,胡乱吃一点早饭后,就像胜利大逃亡一样离开宝山来到他认为才是上海的区域。其实,我家所在的杨浦区也算不上在市中心,可在大娘舅心目中杨浦区到底在10个老区里占了一席之地,我家就成了他喜欢落脚的地方。只要我妈在家,大娘舅来了以后他们姐弟就坐在狭窄的厨房里嘀嘀咕咕说上半天。我妈是不善与人沟通的那一类,大娘舅似乎也不喜欢说话,奇怪的是,两个不爱说话的人遇到一起竟然能说个没完,我太好奇了:他们在说什么?就去偷听。原来,他们在说遥远老家的家长里短婚丧嫁娶。偷听,让我目瞪口呆:那些人那些事跟他俩有什么关系?姐弟俩一遇到就说得没完没了。见我妈喜欢听这些,大娘舅就更来劲了。不管大舅妈怎么生气,他十多年如一日休息日一早就出门。当然,也不是总到我家来。他知道不能老跟我妈说那些说过的事,所以,没来我家的休息日,大娘舅就去亲戚家,有的亲戚与我家的关系八竿子都打不着,居然都被大娘舅找了出来并一家家上门。如此这般,再来我家跟我妈妈讲乡下的那些事,内容就饱满和精彩多了。
上海是一座要面子的城市。大娘舅热心搬运家乡故事的那会儿,上海还没来得及富裕起来,所以,家里来个客人就是一件大事:拿什么招待客人?这个道理大娘舅岂有不懂的道理?他去过的每一家亲戚家后来巧遇,说起大娘舅都感慨:问他总说已经吃过饭了,可是究竟在谁家吃的饭?其实,谁家的饭大娘舅也不会吃,哪怕在我家他亲姐姐家,哪怕我妈或者我爸正好将刚刚煮好的饭菜摆上饭桌,他都会推辞说自己刚刚吃过了。他亲姐姐我妈知道亲弟弟的脾气,就硬是将他拽到饭桌旁,饶是这样,他也坚决不动筷子,坚持说自己刚刚吃过饭。渐渐的,我们就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就不拽他吃饭了。由此,大娘舅脾气有些怪,在家里传开了。
那顿饭大娘舅到底在哪里吃的?我们猜测,他大概买个大饼或者买根油条就充饥了。让他坐进店堂里吃一碗大肉面,他是万万舍不得的。眼看着大娘舅越来越消瘦,大家更是觉得他休息天不在家休息而是跑东家去西家地传递与他毫不相关的老家消息,实在怪得很。
但是,我可以作证,大娘舅年轻是不是一个怪人。
我8个月大时被父母送到外公外婆家,8岁时因为要上学了才被接回家,那时,大娘舅还是上海焦化厂的青年职工。那时,外公家在虹口四平路溧阳路口,去吴泾地区的上海焦化厂,路可真够远的,所以,记忆中青工大娘舅总是鸡叫出门鬼叫进门,就算这样,每次出门他总是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冬天,总是戴好围巾和口罩再照过镜子后才放心离家,下班回家后又总是摘下围巾、口罩和手套后小心叠放在一起,好第二天早上再用。大娘舅喜欢戴一顶帽子睡觉,我看样学样也要戴帽子睡觉,阿姨就耐心地告诉我:大娘舅戴着是压发帽,不然第二天起床后头发会乱七八糟出不了门。再说了,大娘舅头发抹了发蜡,不戴压发帽会弄脏枕头毛巾。记得趁大娘舅不在家时阿姨还拿了他的发蜡给我看过,我记得是钻石牌的。
不像阿姨总是好声好气地哄我,也不像小娘舅没大没小地跟我玩在一起,大娘舅对我的态度是不苟言笑,可我觉得彼时的大娘舅还是挺喜欢我的,我可以举例为证。
那时,虽然棒冰才4分钱根,但要吃一根棒冰对我们家的小孩来说,也是一件奢侈的事。夏天时我最大的渴望是隔壁加工厂下班时门卫伯伯发现保温桶里的冷饮水还没有被工人喝完,那就是我的福利了。见状,大娘舅做了一件今天看来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每天2瓶啤酒瓶装的盐汽水,是夏令时节上海焦化厂给大娘舅他们用来防暑降温,大娘舅说他宁愿喝茶叶水,而把盐汽水攒下来带回家给我喝。想一想,挤着公共汽车将三四瓶盐汽水从上海焦化厂拎回四平路溧阳路口的家里,这是一项什么样的工程!
关于大娘舅我会永远记住的另一件事,是他曾经带着我和弟弟去过一趟西郊公园。那时候,对我们来说到西郊公园的唯一办法是到在静安寺换乘57路公交车,而要到静安寺,我们又必须换乘3辆公共汽车,所以,我爸我妈都不曾带我们去过西郊公园。去西郊公园是彼时上海的时尚,除了在西郊公园能看到狮子老虎象鼻头外,西郊公园的盖浇饭也是闻名遐迩的,不过,我和弟弟根本就没敢想那天能吃到西郊公园的盖浇饭。那时,学校也组织我们去春游或者秋游,家里给准备的午饭多半是妈妈给摊的葱油饼,只有条件好些的家庭,才会给小孩带个1毛3分钱的枕头面包,我们老师,通常也是用铝饭盒装一盒白米饭饭上放一撮榨菜,到了公园后问那里的工作人员讨一点开水泡一下冷饭,就是一顿午饭了。全民就是这样的经济水平,我们怎么敢想已经带我们去西郊公园的大娘舅还会给我们买盖浇饭!但是,大娘舅给我们买了,而且是我跟弟弟一人一份,他自己,好像啃了一只冷馒头。
虽然记得大娘舅对我的好,可随着大娘舅变得越来越古怪,我跟他已经很难交流了。2021年春天就要来临之际,大娘舅走了。送走他那天回家的路上,年轻的大娘舅是如何变老的又是怎么变得不可理喻的过程,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闪现——原来,再古怪的老人都曾经有过可爱的青年时期。我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被岁月推搡得也变成一个令人讨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