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电筒掉在地上也顾不得去拿，双手被碎片划得鲜血淋漓也懒得去管，我终于扒出了一个血肉模糊，汩汩往外冒血的东西。
一
2017年春节，我与母亲回家探亲，我虽户籍在河南，但生在西北戈壁，从总角之年到已过桃李，都未曾回过祖地。
县城人实在，尽管素未谋面，但都无比热情。听闻我马上要去深圳工作，三舅妈立即热情地出谋划策起来。
“深圳的房子可贵啊，不过没事，过两天你三舅就回来了，他给我发微信说得了条发财的好路子，到时候让他教你！”
我嘴上欢快地应承着，实则压根没往心里听。五十万买不了一个厕所的地方，除非我舅掌握了中大乐透的法门，否则还是踏踏实实租房。
年三十那天，一大家子人在大舅家吃团圆饭，我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三舅。
三舅在一家央企控股的厂里当车间主任，奖金不少，就是辛苦，五十多岁的人，还经常倒大夜班。一张常年不见太阳的脸，白白净净，看着十分斯文老实。
几杯酒下肚，面相忠厚的三舅话便多了，神神秘秘地掏出手机，“今儿来的都是自家人，我就不藏着掖着了，给你们介绍个赚钱的好东西！”
我眯眼细看，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一个制作简陋的投资理财网站，一行标语极其醒目：
‘P2P新玩法，滚利宝99元让你宝马开回家！’
大舅看到后问道，“老三，这个滚利宝怎么个买法？”
三舅眼睛像猫儿一样冒出青光，“你看啊，这个滚利宝一份是99块钱，积一个点，你买了就相当于注册了会员，每拉一个新会员就给你返33块钱，拉三个就回本了，每个点每年10%的利率呢！”
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套钱、发展下线、再套钱，这不是典型的传销吗？只不过套了个P2P的外衣，换汤不换药啊。
可亲朋好友们一听却来了劲儿，纷纷凑了过去，“这么好的事？来让我看看，怎么买！”
母亲惯爱买些杂七杂八的理财产品，兴趣更加浓厚，刚想往近凑，我一把拽住她。
“妈，这一听就是传销，你别往前凑。”
母亲一把拍掉我的手，嗔怪道，“看看咋了，出去读两年书了不起了是吧，你妈我吃的盐比你喝的水还多，能上当吗！”
我心里有些无奈，远的不说，去年买的磁疗床，前年买的黄金蜂胶，哪年您没上当啊。
可大过年的，又是在亲戚家，我不好驳母亲的面子，只好松了手，但暗自在心里发了狠劲儿。以前没让我知道就算了，这次不给你搅黄了，我名字倒过来写。
二
我大学专业本就和软件工程沾边，虽说自己是个技术渣，但有的是相熟的大神。
老田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这小子虽说成绩不拔尖，但就喜欢钻研编程，大一开始学，大二就能黑进教务系统悄悄修改成绩了。
老田一打开我发的网页立即发来一阵嘲讽，“老张啊，你什么时候改行干庞氏骗局啦？但你好歹弄个像样点的钓鱼网站啊，就这，200块一个淘宝上买的模板吧，真给咱学校丢人。”
“行了别废话，火烧眉毛了，就这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网站，我一家老小赶着准备往里面投钱呢。”
老田立刻严肃起来，“千万别，这网站是境外服务器注册的钓鱼网站，老板随时就能卷钱跑路，投了绝对瞎！”
“能黑掉吗？”
“小意思，黑得丫裤衩都不剩，不过先别打草惊蛇，我这边一动手那边立马就能发现。”
老田跟我说，这网站实在简陋得很，用户和管理员都共用一个数据库，你在登录名前加个“admin”就能有管理员权限，想给用户点数改成多高就多高。
我旋即冲到正夸夸其谈的三舅面前，“舅，你们别慌买，这个滚利宝是个传销产品，老板说跑就跑，你们投的钱回头都得打水漂！”
三舅一挥手，“胡说，人家说了这滚利宝是PA保险的子公司，人家平安那么大个公司，还能骗你这点钱！”
我气急反笑，“舅啊，这么个皮包壳子公司，他说自己是平安的崽你就信啊，别说它不是了，就算是正儿八经PA旗下的陆金所都已经乱成什么样了！”
见他们将信将疑，我干脆使出杀手锏，随手注册一个新账号，以管理员权限进到后台，找到舅舅的账号信息，“舅舅你看，你现在的点数是300，我马上就能给你改到3000个点。”
舅舅揉揉眼睛，再三确定，又亲自登上自己的账号，“哎？还真的变了，你咋恁能啊。”
“不是我厉害，是他这个网站做得实在太简陋了，你账户前面加个admin你也能改。你好好想想，这要真是个靠谱的公司，能把自己的网站做这么随便吗？”
舅舅喝多了酒脑子转得慢，可三舅妈没喝，立马就想明白了各种原委，脸色唰的一下惨白如纸，“阳他爸，快，快把钱提出来。”
彼时这滚利宝刚刚开始运营没多久，尚且属于聚集新用户的钱填老用户缺口的圈钱阶段，因此还能将钱提现，只不过要延迟三天到账。
待傍晚三舅酒劲儿下去，完全清醒过来时，他一下慌得团团转，“大侄女，我不光自己买了，一个车间十几个人都跟着我买了，这可咋办。”
三舅本想立即提醒同事们也赶紧提现，三舅妈却拦住了他，“你们几十号人一窝蜂地都去提钱，万一幕后老板看情形不对立马就跑了怎么办，先等咱的钱到了再跟他们说！”
三舅一拍大腿，“你这不是坑人吗！”
“就你品德高尚，三万块不是钱是吧！”
眼看着舅舅舅妈就要掐起来，我赶紧打圆场，“事关重大，都是同事，回头人家亏了三舅还怎么做人？咱赶紧报警吧。”
尽管是年三十，派出所的民警仍十分尽责，立即了解起案情来。
听明白原委，干警却有些犯难，这些新型网络传销极其狡猾，擅长打擦边球，像这个滚利宝一来数额小，二来利率没有超出银监会的监管范畴，三来不像过去的传销组织控制人身权限，警察没法儿管。
况且这些网络传销往往在县城风靡，发源地却不在他们的辖区范围内，他们不能立刻执法，等你联合好各区警力联合执法的时候，人早都听到风声卷铺盖跑了，过不了几天摇身一变又出来个狗屎宝、猫尿宝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从警局走出来，三舅的脸愈发惨白，“不行，我得赶紧通知小赵他们提现。”
三舅是个实心眼的人，舅妈见实在拦不住他，便也由他去了。
三
县城本就不大，往上数三代多半有亲缘关系，三舅这一去立即在县里刮起了烈烈雄风，‘滚利宝’是传销的消息，传播得十分迅猛。
与此同时，不知怎的，我的手机号泄露了出去。
正准备看春晚时，电话响了，刚一接通，一道十分冷硬的男声恶狠狠道，“张XX是不是？老子奉劝你，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要是不想瘸着腿回深圳，就少他娘的管闲事！”
电话还没挂，院子里“轰”的一声巨响，有人将至少七八个二踢脚捆成一簇扔进了大舅家院子里。
一屋子老老小小顿时吓傻了，面面相觑了三秒，大舅妈一声哀嚎，“球球他们还在院子里！”
我吓得一身冷汗，赶紧跟着往院子冲。
院里一片狼藉，没来得及收的盘桌条盆被炸得四分五裂，满地都是桌椅残骸，几片巴掌大的铁片钢钉一样扎进了院墙缝隙，实在触目惊心。
“球球！”
大舅妈凄厉地唤着小侄子的名字，疯了一样在桌椅堆里刨找。
我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下意识伸手去撑，只摸到湿漉腥滑的一片，借着手电筒的灯光一看，“血！”
也顾不得害怕了，我只感到浑身的血都往头顶涌，头重脚轻地跪在地上就开始扒，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小侄子千万不要有事……
手电筒掉在地上也顾不得去拿，双手被碎片划得鲜血淋漓也懒得去管，我终于扒出了一个血肉模糊，汩汩往外冒血的东西。
“妈！”我惨叫一声，差点没晕过去。
一家人立刻围了过来，借助灯光，一头被炸的血肉模糊的小猪仔赫然被我捧在怀里。
大舅家院子里什么都没养，这小猪显然是为了吓唬人，和二踢脚绑在一起扔进来的。
“王八蛋，我跟你们拼了！”我气得失去理智，拉开门闷头就往外冲，舅舅们拽都拽不住。
可冲出去没几步，就看到路口一个小人拿着串糖葫芦，正蹲在地上玩赛车。
“球球！”我认出小侄子，旋风一样跑了过去，又气又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快急死姑姑了！”
球球一脸懵懂地看着我，“一个高个子叔叔把我从院子里抱过来的，说里面要炸炮弹，危险，让我在这儿玩。”
我长舒一口气，又不由得后怕，双脚打颤地抱小侄子抱进屋。
四
出了这样大的事，我自然不敢瞒着家里人，将接到威胁电话的事情坦白交代。
母亲顿时慌了神，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宝贝疙瘩，生怕我出什么意外。
三舅自责地一连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都怪我！人家问我咋知道那滚利宝不靠谱的，我一着急就把小贝给说出去了！”
我赶忙拦他，“舅，你就是不说，你这满县城跑的，人家就能不知道了？”
大舅毕竟一家之主，关键时候拿得出主意，立即决定，“小贝，人家既然已经找到门上来了，咱们不能不防，这样，明天一早你和你妈赶紧回去。”
母亲几十年未曾归过乡，我有些愧疚，同时有些不忿，“身正不怕影子斜，做亏心事的又不是咱们，做什么要跑？”
“傻孩子，人为了钱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能做出来，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什么都没有命主贵啊！”
看着一屋子满眼关心的亲友，我心一软，答应下来。
第二天六点，大舅就拉着我和母亲往郑州跑，为了防止有人再闹事，一家子男性亲友统统跟着护送，四五辆车前前后后将大舅的车护在中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领导微服私访来了。
被团簇着来到机场，一直送到安检口，舅舅们才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坐在登机口，我有些惆怅，给老田发消息，“老田，你说这传销为什么屡禁不绝呢？”
“废话，谁不想躺着发大财啊。”
“哎，走过南闯过北，没想到跟传销这儿吃了个大头亏。”
“行了，哥们儿帮你报仇。”
老田说到做到，都没用到什么高深的技术，调集了手头的肉鸡IP疯狂DOS攻击，直接就把那钓鱼网站轰瘫痪了。
那些骗子大概也着实没有什么运营维护人员，见状也懒得修复，直接就将网页废弃注销了。
“怎么样老张，大仇报了吧。”
我看着老田的消息，说不上高兴。母亲仍然紧紧攥住我的手，在我的掌心不停摩擦着，她的身体还在止不住的发抖。
我拍了拍她的肩，宽慰她说：“已经没事了。”
下飞机后，母亲收到家里的消息：滚利宝宕机之前，三舅的钱刚刚到账。
事情渐渐平息，十七位工友们的钱有六位仍未追回，三舅硬是顶着舅妈的怒视，一人贴补了1000块表示歉意。那是他一个月的工资加补贴。
母亲在跟家里人的通话中自顾自叹气说道：“我们真是活一辈子也没活明白，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
我本来想跟她开玩笑说，“不是还有大乐透。”啧了一下嘴，忍住了。
作者 | 张介末，程序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