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林恩上映这阵子,看过最为触动我的影评是水老师写的《谁此时告别故乡谁就将永远流浪》。当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电影技术和反战态度时,水老师却把人生的孤独和无奈写得那么大,她精准无误地戳中了每一个活在异乡的比利林恩心底最柔软又最不敢触及的地方,当年迈出的那一脚,那挥手的一别,来不及回头却已然千山万水。
前两天休假回了趟老家,才两三年的时间,却让我惊叹起这个小县城的变化。新城区完全复刻出大城市的模样,四面延展开的马路,整齐划一的高楼,中规中矩的商铺,尘土飞扬中推倒又再建起的住宅,崭新得让我瞠目结舌。
等车子颠簸进老城区一条狭长的小道,远远地看见一堆错落的老宅子,这熟悉的黄色砖瓦才让回忆中那一度被搁置在模糊阴影里的时光逐渐清晰起来。
老宅院是我小学一二年级时修建的,算下来已经十几年了。这几百平米的宅院儿是当年外婆单位的集资建楼,四排六层小楼里住的全是农作物研究所的职工和家属,因为总单位的搬迁,留下来的人多是离职或半离职的人,大都上了年纪。宅院东面紧邻单位办公楼,西面是一条小河,隔开了最近的城郊乡镇;南面是一望无际的试验田,也是小伙伴约着撒欢的地方,堤坝间奔跑着放风筝,高粱地里捉迷藏,悄悄偷来几颗试验玉米也要赶紧刨个坑生起火来烤一烤;北面最前排的楼面朝一条主干道,蜿蜒着通向主城里。
老宅院像被城市放逐出的一块原始孤岛,孤零零地在那里,它又像城市这片海洋的珊瑚礁,作为海洋里一片片斑斓的陪衬,却承载着他人无法在意却同样惊心动魄的死亡与传承。
老宅院中间有一块儿活动区,说是活动区,其实就是种了几排黄桷树,大树下是两条鹅卵石健身步道和零零散散的石桌椅,不舍得花钱的老人就自带茶水在石桌椅上凑牌局,夏日庇荫,冬日挡风,刚刚好。其余人也愿三五扎堆在大树下唠嗑,晚饭后好不热闹,谁家孩子长得乖巧读书好,谁家儿媳妇特别孝顺,哪几户人家又闹出了小纠纷,谁在单位组织的活动里出尽风头……说不完的故事,聊不尽的话题。每到黄昏,胭脂一般的天色透过枝桠缝隙敷上明晃晃的石桌椅,映照在人们脸上,把这个属于老宅院的普通时刻烘托得异常美好。
这排黄桷树林四季常盛,却留不住终将离去的人。
晚饭后和外公出门散步,刚走到门口,便看见不少老人簇拥在门口公告栏前。一张最新贴上的告示上写着:xx单位原退休职工顾xx于2016年12月9日因病离世,已于12月10日在家乡xx举行悼念会,请亲朋好友互相转告。
“顾老头子走啦,听说是脑溢血”
“才六十出头呢”
“去年就突发过一次,这次怎么就没撑住呢”
“不过人的寿命跟性格还是有关的......”
老人们围成一圈,纷纷对顾老头子的离世表示惋惜,又各自发表了一番感叹,最后年长的苟老作出总结性发言:“人终有一死,别怕,活到这个岁数我们也都够本儿了,好好把接下来的日子过好就行。”其余人也连声应和。
十几二十年的光阴,院子里的人从迎接新入住的邻居到送朝夕相伴的伙伴离去,从昔日聊子女儿孙的热火朝天到如今谈起死亡的云淡风轻,看上去似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不过,我悄悄地替那刚离世的顾老头高兴,就算人走了,还有一院子的邻居挂记,如果是在大城市里,人走也就是一场追悼会,一块墓碑,或是成为一段无疾而终的往事。
谈起当年与我一同撒欢的野孩子,外公摇摇头,大都是些念书不好的孩子,陈家的小孩上四川打工了,黄家姑娘上了大城市也杳无音讯,就那个姓杨的调皮蛋留在这里,听说捣鼓起了电商。外公还是觉得我最有出息,怎样说都是吃了口“公家”的饭。
仍记得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当小伙伴儿们得知我即将离开去大城市念书时,有说不出的羡慕,曾经一起憧憬过的生活,她怎么就提前实现了?可是,当多年后他们相继搬进大城市环境优美、设施齐全的小区时,有没有怀念过老宅院呢?
外公曾开玩笑说:“物是人非”这词已经不再适合中国人了。的确,对于出生在三十年代或者更早的人来说,一栋老房子可以承载几代人的记忆。它像一本厚重的家谱,盛满了一个家族的悲欢,也精确地刻画下每个人的脸庞。
房子里的人知道它的每一块砖瓦都是怎样被岁月堆积成这样的光景,而它的每一角落也同样知道里面的人是如何被时间滋长出这般模样。即使离开个几十年,当重新踏入门的那一刻,房子里那些肌肤相贴的场景,那些生息相通的感情又热切地在你眼前重新涌动。
在老藤椅上稳稳坐定的时刻,炉子上刚开的水扑腾着冲开铁壶盖的时刻,外公笑嘻嘻地把八宝饭端上桌的时刻,一个声音贯穿整个身体:对,这就是我的老家,这是我曾活过、爱过的地方。
然而,这样的重逢恐怕很难再有了。
五年一改的节奏,十年一新的面孔,童年时那个曾给你刻画出关于家、关于邻里街坊最真切面目的房子,也许早早地在无数次打着“未来”旗号的推倒与重建中消亡。城市的发展像一列疾驶的高速列车,一路把你带向万花筒般的未来,又仓促地替你扯走过去的光景。一旦目光离开,再回头便只剩模糊轮廓里的零星微光,一旦作别,便是永远的流浪。
老宅院是没办法和“未来”扯上联系的,但它承载的过去给人慰藉。它不需要先进齐全的设施,不需要服务周到的物业,不需要宽阔的楼距甚至它只是凌乱却安心地拥挤在一起。
它只是一碗茶,一局牌,一群老邻居,一道透过树荫洒向人们身上的阳光和院子里孩子们影影绰绰的嬉闹。每逢故人归来,它便投来久以疏远的温柔目光,温暖至极,热切至极,幸福至极。
但这样的重逢我们还将拥有多少次呢?
纵使明白这样的结局,我们也无法改变什么,也许再隔十年二十年,在这个拆迁时代出生的孩童记忆里,将不再出现那样的老宅院。我们只能遗憾,当初告别的时候为什么那么着急,为什么没再多拥抱一下。
文:叽蛋咪湫(点击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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