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用托翁开启伟大的《安娜·卡列尼娜》的那句名言,电影《无名之辈》讲述的主题是,“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马先勇的不幸,是多年来想要成为协警,好有足够的钱给女儿交学费,给妹妹买有电梯的房子,以此弥补开车不慎导致车祸让女儿失去了妈妈让妹妹站不起来的过错。但是不成。
李海根的不幸,是想有10万块钱,那样的话,就可以在老家买房装修房子娶心爱的姑娘霞霞为妻。但就是挣不到10万。
胡广生的不幸,是捡到一条死蛇骗人家自己打死了一条眼镜蛇后,谎话说了一百遍变成了真事儿,他把自己也给骗了进去,以为自己真是徒手打死眼镜蛇的英雄,他渴望自己能再英雄一次。但却总是找不到机会。
马嘉旗的不幸,是哥哥意外造成的车祸让坐在车里的她从此失去了自由行走的能力,她想自绝于这个无望的世界。但一个已经不良于行的残疾人有什么办法弄死自己?
关于不幸的人有多绝望这样主题的故事,我们完全可以把它放在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里发酵。街头那么多家咖啡馆里,一个个穿着时尚的孤独地面对电脑的俊男靓女,他们的不幸也许要比马先勇、李海根、胡广生和马嘉旗他们高级一点,但绝望还不是同质的?我们想象,移植到一线大城市里《无名之辈》,因为有高楼大厦,因为有车水马龙,因为有华服美裳,那些觉得我的国很厉害的电影观众,或许就不会被银幕上景观十分不堪的十八线小城市的风貌刺激得,看不清《无名之辈》笑中藏泪的意味。
可是,没有了猥琐的马先勇、莽撞的胡广生、笨拙的李海根以及致残后变成悍妇的马嘉旗,
没有了事实如此的黔东南小城的模样,没有了一场场为生者操办的追悼会的恶意诅咒……不幸者的绝望因此会失去我们现在面对的粗砺和暴戾,那么,他们的绝望还能像呈现在银幕上的《无名之辈》那样触动观影者也许已被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麻木了的神经?
幸亏饶晓志的选择,让“无名之辈”的不幸,以及绝望,触动得我不能忘记。
每一个角色都有各自的不幸,作为女性观影者,我只拆解一下任素汐扮演的马嘉旗的绝望。任素汐,这个因为这个长相一般而被流量明星当道的影视界屡屡忽视的女演员,用一众出色的演员中尤其出色的演技,将马嘉旗一头抵到墙角的无奈和决绝,呈现得让人想到了一个成语,困兽犹斗。
只能坐在轮椅里的马嘉旗,对任素汐来说,她的表演空间已经失去了一半。导演又让她的戏只发生在两个场景,她得家里已经她家所在大楼的天台,只剩一半的表演空间就又失去了一半。好演员能够在最逼仄的空间里完成作品赋予角色的使命,任素汐就是这样一个好演员,她将马嘉旗在人生中途失去行走能力后感受到的世间“轰隆”一下甩了她的弃绝,加倍地反馈在了银幕上。
就像盲人嗅觉灵敏、耳聋者眼睛特别明亮一样,失去了下半身能力的马嘉旗,变得特别伶牙俐齿起来,瞧瞧,在马嘉旗家的那些戏份里,任素汐将她说话利落的天生素质,表现得淋漓尽致,真是用一张嘴斗败了两个男人和一杆破枪。至此,谁都以为,《无名之辈》是一部喜剧,然而,失禁的马嘉旗呢控制不住的小便渗过轮椅没完没了地滴漏到地上时,将一直朦朦胧胧的马嘉旗的绝望,一下子撕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银幕外的我们,顿时明白,口口声声让胡广生和李海根杀了自己,不是马嘉旗的色厉内荏。只能躲在卫生间里一个人自行解决的极端隐私,马嘉旗却只有在他人的帮助下才能完成,对一个女人的摧毁,还有比这一项力度更大的吗?想到与李敖结婚数月后便离开李敖的胡因梦,被李敖用其便秘的隐私来攻击,两相比较,我们感觉李敖有多阴毒,就能感觉马嘉旗的赴死之心坚决得多么有道理!
假如说,马嘉旗家里的那些戏份,任素汐用一张利嘴来完成的话,那么,天台上的戏她是用看似失去控制实质被演员调控得非常到位的形体,完成的。
不是马嘉旗的伶牙俐齿而是她的尿失禁,让误入歧途的两个蟊贼愿意成全马嘉旗。在将她推向楼顶前,马嘉旗被问到,死前还有什么愿望。接下来的场景,两个男人拼命摆弄着马嘉旗不由自主的身体,拍她的写真。马嘉旗的肉身有多么沉重?绳子绑不住,楼梯挡不住,李海根拼了命也拽不住。他们只好让马嘉旗躺在地上,再由他们帮忙摆好马嘉旗想要的动作,花盆、椅子等等道具也随马嘉旗躺在了地上……
虽然,影片结束时被胡广生骗了的马嘉旗一梦醒来,她意识到胡广生并没有如她所愿开了煤气才离开,却没有像我们预想中的再一次大发雷霆,而是看着窗外的焰火笑了。
那是电影的妥协。
如此激烈的马嘉旗,整部电影过程中一直在寻死觅活,李海根和胡广生的那一点点温情挽回不了她,窗外的焰火在她眼里一定是对她苟活的嘲弄,她怎么可能含泪微笑给观众以打算坚强地活下去的暗示?没错,她是说过已经原谅了致她残疾的车祸以及车祸的制造者她的哥哥马先勇,这种原谅的话语,我觉得只有彻底弃绝的人,才会说。
是为了拿到公映的资格,《无名之辈》才让马嘉旗代言一帮卑微的无名之辈一个光明的尾巴?不是。马嘉旗望着窗外虚幻出来的美丽凄然一笑,才是生活的本质。现实生活中,有多少女性深知自己已经被生活的泥潭羁绊住了,却还在微笑着送走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