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印度是世界宗教之林,抛开小的派别不论,大的宗教数以百计,佛教能够在百家争鸣的古印度思想界令人耳目一新,靠的就是无我这一鲜明特色。佛教无我的理论一经问世,就给印度思想界带来了巨大的震撼,最受影响的莫过于婆罗门教的梵我论。
时至今日,佛教的无我思想越来越被社会各界所重视,进化心理学、认知科学、哲学、乃至医学都有很多关于无我的观点和论证,这一方面令无我有了更多佐证,更容易为人接受,另一方面却又容易让人把佛教出世间法的无我与社会世间法层面的无我等量观之。
事实上,佛教的无我观从论证方法到论证结果再到指导意义与世间法的无我都有很大的不同,厘清两种无我的共同点与不同点不仅能增进世人对无我更进一步的领悟,也能让佛弟子在无我这一古老命题中收获新的启发。
我们先从哲学、医学、心理学这些世间法的视角来了解无我。
(一):哲学视角下的无我
关于自我,最为大家所熟知就是大名鼎鼎的笛卡尔,他那一句“我思故我在”时至今日还为人们所议论纷纷,虽然同为怀疑论者,但笛卡尔不同于休谟那种扫荡一切的不可知论,笛卡尔也用怀疑论摧毁一切的真实性,但却将认识的基石——自我排除在外。
心灵的自我与物质的世界构成了大名鼎鼎的“心物二元论”。
正如他那句名言:我思故我在。一个怀疑自己是否寻在的“我”不存在,是认识上的矛盾,逻辑上的推不出,因此我一定是勿庸质疑的存在的。
笛卡尔的怀疑是为了更好的确信,使理论有更牢固的基础。
他所确信的,就是我的存在,“我”,是他整个哲学大厦不可动摇的阿基米德点。
同为怀疑论者 ,休谟则是普遍的怀疑和完全的否定,连“我”也不能幸免于难。
休谟认为我们只能感知到时刻变化着的、各种各样的特殊知觉,根本感知不到一个抽象的、一般的“自我”。
“心灵”或“自我”不过是“以不能想象的速度互相接续着,并处于永远流动和运动之中的知觉的集合体,或一束知觉”,并不存在真实的“同一性”。
可同一性却又是自我感存在的基石,休谟认为人们的对同一性的认识普遍存在一个误区;人们对同一性的判定依靠的并不是对象的本质是否始终如一,而是依靠对其认知的延续性是否存在,这会导致把在感知上相似的物体鲁莽的判定为同一物体,即便它们已经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对自我的认识。
就像那个经典的比喻“忒修斯之船”所启示的那样:即便一艘船的所有零件在几十年过去后都换了一遍,人们也不会改变对它的认知,换过的船和最初的船在人们心目中还是同样一艘船,人们对自我的认识又何尝不是如此的呢?
休谟之后几百年的加缪曾说:如果我尝试抓住自我,那个我确实感到的自我,如果我尝试界定并把握住它,那么我所得到的就好像从指尖划过的水,除此之外就一无所有了。
这句话可以看作是对休谟的补充。
如今耶鲁大学教授谢利·卡根在《耶鲁大学公开课:死亡》也曾经带人们寻找过自我同一性,他把灵魂论、肉体论以及人格论依次打入冷宫,最后也只得到一个含混不清的答案。
其实休谟的观点和早期佛教的五蕴无我观中对识蕴的看法有很多异曲同工之妙,我们的心海识浪念念迁流,但由于记忆造成的错觉以及这种迁流变化本身是在缓慢地进行。因此,我们几乎注意不到它们,并错误地假设了一个“连续性”的身份。这是不是可以看作是觉者与智者之间的闭门造车,出门合辙呢?
当然,记忆造成的错觉并不是说记忆就是我,佛在《涅槃经》说曾经破斥过把记忆执为自我的邪见:“若以专念记忆为我性者,过去之事则有忘失,有忘失故,定知无我。
(二):医学视角下的无我
从医学的角度来说,自我这个词就更加脆弱不堪了。
老年痴呆造成的小脑萎缩会逐渐吞噬我们的记忆,让我们的意识经验无法在时间上保持连续,从而造成自我感的缺失,刚开始可能只是忘记亲人、环境、往事,当这些自我的标识一一涣散之后,自我也就无从立足了。
身体完整认同障碍会让我们以为身体的某一部分不属于自己,变成了异质的,难以想象的东西,然后想方设法将其从体内“斩除”。
例如2017年英国的一名名叫尼克•奥•哈洛伦(Nick O'Halloran)男子要求医生截掉自己健康的右腿,理由是他感觉右腿不是自己的。
由于尼克的右腿十分健康,医生拒绝了他的要求,于是尼克就到网上找不正规的医生截肢,却因此被骗子讹走了2万英镑。种种截肢尝试的失败使得尼克不得不“自助截肢”:他把右腿折叠,用一个大布袋牢牢套住,然后依靠拐杖行走。
更为常见的精神分裂症会让我们与丧失自体与环境的边界,让我们分不清楚妄想与真实,会让我们的思维、情感、意志互 不配合,从而侵蚀我们存在的精神基础,导致自我感的扭曲、混乱分裂、解体。
人格解体障碍会让我们丧失“自我感”,但感到自我的全部或部分似乎是不真实、遥远或虚假的感觉。
自闭症会让人失去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内心没有响应。
离体自窥症的二重身效应会让我们感觉到另一个如影随形的自我,我们可以觉察到另一个自我在谈话,在步行,在做什么动作,似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那样。
至于自我的重要组成部分:“情绪”,也并不是由“我”决定的,你的兴奋有可能是你的肠道细菌决定的,你的抑郁也可能只是多巴胺、内啡肽等神经递质分泌不够。
出于生而为人的天生优越感,没人愿意被前扣带回、脑垂体、基因表达、肠道的神经递质来决定“我”,但事实可能就是如此。
以上的种种病症可以从另一个视角帮助我们理解“无我”的本质,不用逻辑推演和觉知冥想,这些病症可以帮我们可以直观的认识到无我。
或许自认为正常的你我其实也是病人?
在佛学中,对这些症状虽然没有病理与生理的解释,但在早期的阿毗达磨、毗昙以及后来的唯识学中,都会强调贪嗔痴慢等烦恼心所的的过度强盛会引起严重的心理混乱。
而精神分裂表现的类似无我的状态,用佛学的视角观察,也可能恰恰是其实是过度执著自我的表现,“全能自恋”导致的自我边界缺失,不是无我,而是“我”无处不在。
这与通过缘起的真理所体认的无我真相并不能相提并论,
佛教的无我,是理解主观自我与客观世界不过是因缘条件聚合的生起和消逝,其中没有主宰者存在。就像鸠摩罗什大师说的那样:“从惑而观若有宰也,寻其所由非有我也。”
人的身体行为表面上看,似乎有一主宰,但若寻其所由,根本找不到主宰之我。
远离了关于“我”的颠倒梦想,我们才能究竟涅盘。
(三)心理学视角下的无我
明星作家尤瓦尔赫拉利的《未来简史》中讲过一个很有意思的实验,医生把病人的左脑和右脑之间的连接管道给切开,这样病人的左右脑就不能直接联络了,我们知道人的左脑控制右眼,右脑控制左眼。
如果你只让病人的左眼看一个字条,上面写着一句话“请你现在出去散个步”,他看到字条会站起来照做。这时候只有他的右脑知道这个指令,左脑并不知道。而负责语言的区域又恰恰在左脑。
现在在他往外走的时候,医生过去问他,为什么要走出去?
负责回答问题的是左脑,可是左脑没看见字条,它跟右脑又没有交流,所以左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外走,而实验结果是,左脑的做法是现场给你编造一个答案,比如说“我要去拿一罐可乐喝。
而且左脑对自己编的这个答案,深信不疑。他以为是他自己做出的到外面走走的决定。
很多实验的结果告诉我们:人至少有两种自我:体验自我(experiencing self)和叙事自我(narrating self)。
我们的意识承担的就是一个叙事自我的角色,结出一张词语和行为的网。
很多时候并不是我们的意识在做决定,而是决定已经做出了,意识来给决定找一个理由。
一些弗洛伊德的拥泵称呼这一现象为:潜意识负责做决定,意识负责找理由。
抛开流派分歧造成的解释不同,这一现象本身更值得我们深思:做决定的是一个自我,找理由的是另一个自我。那到底哪个“自我”说了算呢?
又或者自我本来就是虚幻?
佛法的无我不共世间之处
哲学家,医生、心理学家通过现象观察与逻辑推理也能得出类似于无我、我不存在的结论,但与佛陀实证所得不同,这仅仅是一种智力上的游戏或者一种无奈的发现,对我们的处境并没有启发与解决。
佛教认为无我这个命题修之有益,言之无味,佛教的无我观,侧重点不仅在于解释关于“我”的问题,更致力于解决关于“我”的问题。
想要解决问题就不能仅仅依靠头脑风暴的归纳演绎与脑造影这种外部手段,需要的是我们通过本自具足的佛性光明照触到这一实相,并逐步实证它。
《中阿含经》里有一个著名的贤善一夜偈: 慎莫念过去 ,亦勿愿未来 ,过去事已灭, 未来复未至,现在所有法 ,彼亦当为思 ,念无有坚强 ,慧者觉如是,若学圣人行, 孰知愁于死 ,我要不会彼, 大苦灾患终,如是行精勤, 昼夜无懈怠。
这便描绘出了实证无我的具体景象:若能了悟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一切法皆不可得,而时时精进,便能解脱自在而不受任何烦恼的系缚,这即是「无我」的亲证。
长久以来我们下意识的认为自己是独立主宰不变的,并以自我为中心发展出了一连串爱憎束缚,形成了惑、业、苦的轮回,这一切都只有实修实证带来的具身体验才能制止,将我们从自我的拴马桩上解放出来。
过去我们虽然被愚弄,但所幸未来还没有,无我的亲证,就是一切痛苦止息处。
可是实证的前提是我们对我们的实相足够确信,如果缺失这一点无我观的修习就很难奏效。
这时在人们熟悉并非常确信的领域得出无我的结论,对于初学者而言就显得非常重要。
如果你对佛陀所宣说的无我实相已经非常相信,这些不同的视角也可以帮助你对无我实相有更立体的了解,你在实修的时候也会有更丰富的体验。
从另一个角度讲,世间法的种种分析归纳演绎与实验比较即便走出了“我执”的陷坑,却又踏入了另一滩“法执”的沼泽。而佛教的无我则能远离这一弊端,但这就又说来话长了。
延伸阅读:《佛说无我,那又是“谁”在轮回?》https://www.jianshu.com/p/35437f09cec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