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我来到艾拉家门口，一个小女孩儿给我开了门，她朝我看了看，我说明来意后，她带我进了房间。她长得瘦瘦小小，长头发耷拉着，看上去还不到六岁，可她看我的眼神却是冷冷的。

房间里黑乎乎的，没有开灯，窗帘也关着。两个大点的孩子在角落里打架，不远处的另一个孩子在尖叫，我看到艾拉正缩在沙发上睡觉。

“艾拉。”我走过去叫醒她，她惊醒过来，茫然地看着我。

“艾拉，你好，我是社会福利署的工作人员，你可以叫我琳达，我今天是来做回访的。”我在沙发上坐下，感觉自己压到了一片薯片。

这是我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来之前同事跟我说，“不用紧张，这只是个例行回访。”他交给我一叠厚厚的问卷，拍拍我的肩膀。在我之前，我同事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你好，”艾拉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坐在沙发的角落，“你问吧。”我 闻到番茄酱打翻的味道。

我熟悉这些问卷，熟悉里面的每一个问题。因为在这之前我一直负责做问卷统计，每个月我都要做数据分析，这些问题千篇一律：“孩子们最近按时上学了吗？”“有没有抽烟？”“有没有喝酒？”我们试图从问卷中找到答案，可一切都没有改变。

艾拉一道道认真地回答着，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这个有着四个孩子的母亲，自己也只是个孩子。

每天我行走在不同的家庭，从一个家走到另一个家。他们明明都那么善良，却又活得如此艰难。他们在漩涡中挣扎，却找不到出口，我在边上束手无措，想伸手去拉，却一片混沌，什么也抓不到。我和他们越熟悉，就越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

又一个周六的下午，我来到艾拉家。艾拉的小女儿给我开门，拉着我的手进去。

“你知道吗？”做完问卷，艾拉说，“这个情景好像曾经出现过。”

“什么情景？”我喝了一口热茶，闻到一股柑橘的清香。

“就是现在，此时此刻，二十多年前，当时我妈就坐在我这个位置，也有一个福利署的工作人员坐在你那儿，不过你比她年轻一些。我就蹲在房间的角落，正抬头看着她们。”她指着房间的一角。

顺着她的指尖，我看到艾拉的小女儿蹲在那儿。

“你觉得她以后会不会也变成我这个样子？”艾拉笑着说。我无言以对，我想说些安慰的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

“艾拉，我该走了，我还要去隔壁那条街，那儿有一个年轻的妈妈，跟你差不多年纪，刚摔断了腿，我得去看看，可能还要安排人过去照顾一下她和孩子们。”我像个逃兵，恨不得赶紧离开这里。

“要不要我过去帮忙？”艾拉站起来，“我可以帮她煮饭，还可以帮忙照顾孩子。”

“可以吗？”我心里默默打鼓，艾拉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得勉勉强强。“可以！”艾拉一脸自信，那种神情让人无法拒绝。

我打电话询问那个年轻妈妈苏珊，问她可不可以带个朋友过去，还会有几个小孩子，很意外苏珊对艾拉一家非常欢迎。

我们一起去了苏珊家，就在隔壁街区。

苏珊的腿打着石膏，艾拉过去抱了抱她。

艾拉在苏珊家的厨房里烤着饼干，我在边上泡着茶，孩子们在一起玩闹。            我第一次发现，艾拉做起饼干来非常麻利，她烤的饼干带着一种节日的味道。

她们俩看上去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见面，说起话来并不拘谨，反而有聊不完的话题，我很高兴能让她们认识。

“你知道吗？我家里都来了不下一百个福利署的工作人员，还有警察。”苏珊笑着说。

“我家也是！”艾拉歪着头，“没过几天就换一拨人，来了又走。”

“上次有个小年轻来我家，穿得西装革履，我问他，如果我孩子要是踢你，你怎么办？”苏珊喝了一口茶。

“他怎么说？”艾拉紧挨着苏珊。

“他说，我就慢慢退后，慢慢退到门边，然后打电话给我主管。”

“哦，我的天！”

“我让他赶紧回去找他主管去吧！”苏珊大笑起来，“还有一次，我拿同样的问题问一个警察，你知道他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我也凑过去。

“他什么也没说，退后一步，像个孩子一样扬了扬手铐！”她和艾拉两个人一起呵呵笑了起来。

她们两个人好像突然意识到我的职业，连忙转过头来对我说，“哦，苏珊，你不一样，你是我们的朋友。”

我觉得有点羞愧，但想到那个退到门边求助的同事，也觉得好笑。

两个月后，苏珊终于拆了石膏，艾拉和苏珊也成了很好的朋友。天气好的下午，她们会约着去旁边的公园坐坐，带上孩子，有时候也叫上我。自从我夸过艾拉的饼干以后，艾拉总是变着法子做出不同口味的饼干，有一种柑橘味的饼干带着阳光的味道，我特别喜欢。“艾拉，你真该去开家饼干店！”

有些东西在慢慢改变。

我觉得艾拉变的爱笑，也更自信了。以前的艾拉总是低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她在这个世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可是她是那么细心地照顾着苏珊，苏珊康复的很好，她的孩子们也都很喜欢艾拉。还有，艾拉的饼干也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自从我把她的饼干带给同事和朋友们，渐渐的就接到了一些小订单。

她和苏珊两个单亲妈妈，相互打着气，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越变越好。

有一天艾拉打电话给我，说自己在网上开了一家饼干店，生意还不错，她有时候会带一些给邻居们试吃，前两天还有邻居约她做客，“你知道吗？她们以前巴不得我搬走呢，琳达，谢谢你。”

“哦，艾拉，我什么都没做啊。”我在电话那头笑着，心里无比的高兴，“艾拉，很高兴认识你。”我突然想到，自己跟她第一次见面，忘了说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