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暴雨随着一道闷雷应声而下，道院内一棵青翠树上在暗夜中发出荧荧绿光的果实，只一瞬间，便伴随着绿光消失于空中。
负责看管果实的仆人吓得张大了嘴，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果实真的没了，这才丢掉伞尖叫着跑向里间的小院。
屋内妇人生产的尖叫声入耳凄惨，年轻的男子在仆人的伞下焦急地来回踱步。
一听到闯进院的仆人大叫，“不好了，老爷，圣果消失了！”男子跨出伞，狠狠地揪住仆人衣领，目光冰冷，“你说什么？”
仆人吓得动弹不得，哆哆嗦嗦道：“奴才亲眼看见嗖的一下，它……就不见了。真的，奴才不敢骗老爷！”
男子一下子慌了神，松开了仆人，正六神无主之际，屋内妇人的声音弱了下去，只听见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响起。
男子赶紧转身要跨进屋里，只见一个接生婆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要迎他，他纠结了一下，刚要看看新生的婴儿，只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尖叫，“夫人去了！”
他的手僵持在空中，“夫人！”他悲伤大叫，泪流满面地进了屋内。
刚刚出生的婴儿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亲生母亲，正睡得香甜。
壹
十六年后。
宋归雨揪着裙角趁着茫茫夜色在山上飞奔，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知道必须快点跑，再快点跑才能躲开后面的家丁，才能逃离二娘的毒手。
一束火光于黑夜中格外耀眼，有肉香从山洞里传出，吸引着这个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的女孩，宋归雨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山洞。
很久以后，渌波想他都忘不了初见时的宋归雨，发丝凌乱，脸上似乎抹了灰，只有眼睛下面两道泪痕显出了本来白皙的皮肤，衣服一路上不知被树枝划开了几道，明明狼狈的很，渌波却莫名觉得可爱。
“你？”
宋归雨被渌波吓了一跳，一直盯着火上的锅子看，都没发现山洞里还有另一个人。
他身着绿衣如同勿忘山上的翠竹挺拔，三千青丝随意被绿发带束在脑后，火光映照着他如同雕刻般深邃的面容，眼睛清澈得像被泉水洗涤过。这是宋归雨第一次见到这样俊美无俦的男子。
宋归雨看呆了时，外面传来人走动的声音，以及那一声声如同催命般的“大小姐！”让她慌张起来。
“求你！”她跪在他面前，还没来得及说，他已经会意，“是找你的？”声音轻悦如同泉水激荡，她赶紧点头。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一挥袖子，她瞪大眼睛，转过头去看，只见那几个家丁拿着火把目不斜视地从山洞旁边走过，什么都没有发现。
她一直吊着的心缓缓放了下来，刚要向渌波磕头，就被他一把扶起，她盯着眼前俊美得不似人间生灵的男子，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直到宋归雨肚子发出了“咕咕”的声音，渌波用手攥拳捂住了微微上扬的嘴角，若不是顾及宋归雨已经比勿忘山上的夕阳还红的脸，他一定要放声大笑。
渌波轻咳了两声，眼中的笑意荡漾开来，看着宋归雨，认真道：“红烧肉，你喜欢吗？”
宋归雨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永远不出现在渌波面前，但看着渌波温柔的样子，还是怯怯地点了点头。
渌波的笑意更深，拉着宋归雨坐到火堆边，细心地给她挑出几块肥瘦相间的肉放在碗里，连同筷子一起递给宋归雨。
宋归雨接过碗时，不小心碰到了渌波的手指，刚刚平复下去的红又腾到了她脸上。
“谢谢你。”她咬了一口肉，一抬头发现渌波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笑了笑，“很好吃。”她以前一直都不喜欢吃肉，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吃东西，她突然觉得渌波做的红烧肉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渌波听到了自己想要的话后，收回了目光，美滋滋地吃起了红烧肉，他虽然在修仙，可一直没有辟谷，能拿得出手的菜也只有一个红烧肉。
以前就连司命神君想要品尝一下，他都不肯给，没想到宋归雨的一个“很好吃”竟能让他这么开心。
渌波与宋归雨躺在石床上，中间放了一碗清水。
渌波想了想，道：“我叫渌波，你叫什么？”
“宋归雨。”
“归雨。”声音温暖得如同寒冬腊月里的小火炉一般，轻柔得如同裹了蜜一般，从未有人这样唤过她，她眼中含泪，心里又酸又暖。
贰
渌波早上是被一阵香味勾了起来，他一个鲤鱼打挺坐到床边，就看见宋归雨在石洞另一角的灶台上忙碌。
宋归雨早上起了床后，在石洞前的一条小溪里洗了自己的头发，还湿漉漉地搭在衣服后面，受凉打了一个喷嚏，渌波就快步走到宋归雨面前，将手搭在了宋归雨的头顶。
“我的头发是湿的！”她刚说出口，头发就干了。她吃惊道，“渌波？”
“怕吗？”他依旧温柔地笑，语气却带着些低沉。
宋归雨眉眼弯弯，“我为什么要怕？你是好人。”也许是以前早有猜测，她就这样自然地接受了他不是人的事实。
他愉悦地笑了，随手变出了一张石桌，将她做好的饭菜摆放在上面，又翻了一下手，两个石凳便凭空出现。
“你真厉害！”宋归雨惊喜道，渌波道：“哪里？”语气不自觉地傲娇起来。
两人相对而坐，渌波吃着香甜的饭菜，笑着：“若是以后能一直吃你做的饭就好了！”
宋归雨纠结了一下，还是提出了请求，“我能暂时留在这里吗？你放心，我可以做饭洗衣做家务！”
“当然了，你想留多久都行。”渌波温柔道。
二人就生活在了山洞里，渌波以往偶尔自己会做一顿红烧肉解馋，现在宋归雨来后，一日三餐由宋归雨按照山下人家所送的食材准备，渌波这下日日开怀。
山中时日悠长，渌波日日打坐修炼，见宋归雨除了做饭以外无事可做有些无聊，就托山下人家从山下买来了一些话本子给宋归雨解闷。
宋归雨拿着手里的话本子，视若珍宝，感激得冲渌波笑，好奇道：“他们为何会帮你打理这些事？”
“以前一次滑坡救过他家小孩子的命。”不过，当年的那个小孩子现在都当爷爷了，渌波没有言说，又怕宋归雨觉得自己施恩求报，赶紧道：“但是我让他们帮忙买的东西可都是给了钱的。”
“我知道！”宋归雨看着渌波微微红的脸颊道，天空一道闷雷响起，渌波吓得抱住了宋归雨。
宋归雨本来还有些难为情，却发现渌波的身体在颤抖，赶紧抱紧他，轻抚他的后背，安慰道：“我在这，没事的。”暴雨随之而下。
两人坐在石洞前看雨，渌波还抱着宋归雨的胳膊，感受着他自出世以来最温暖的所在。
“归雨。”他轻轻地念出她的名字，她回过头冲渌波笑，渌波又道：“你的名字里有雨字呢！”
宋归雨伸出芊芊细手，上面布满了茧子，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手，雨水聚集到她的手心，她的笑容也变得落寞，“我的名字归雨，是说我娘就死在我出生的那个雨夜。”
“归雨。”渌波面色一肃，有些心疼，宋归雨却勉力笑了笑，“没事的。”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能和别人说出这些事情。
宋归雨的出生让宋父失去了与他鹣鲽情深的妻子，纵使宋归雨是他亲生女儿，也从小不受他待见，更是在她出生第二年就娶了一个容颜酷似宋氏的女人，钱氏，生下了她的二妹，宋归雪。
从小到大，在父亲的冷眼旁观下，她受尽了钱氏和下人的侮辱谩骂和冷嘲热讽，这样的人生，她只能咬牙坚持等待转机。
直到城里苏大户家里派人来提亲，点名了要娶宋家大小姐给他家三少爷，她爹答应了下来，她以为终于等到了自己人生的转机，谁能想到成亲那天她连嫁衣都没穿上，就被钱氏囚禁在了柴房。
宋家嫁出去的女子成了二小姐，在她装睡的时候听到两个丫鬟说钱氏要用毒酒杀死她，让宋二小姐永远变成宋大小姐。
她害怕地想要哭出来，却只能抑制住自己的颤抖，等待时机从柴房逃了出来，一路被人追到了山上，遇见了他。
渌波抱着怀中抽泣的女孩，心脏的地方微微刺痛，他听到她说：“如果母亲生我后能吃到那个圣果，就好了。”突然浑身一僵，隐约想起前尘往事。
宋归雨洗漱过后，清秀绝美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别样动人，她轻启朱唇，“我从想过我还能过上这样宁静的生活，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里……给你做饭。”
渌波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去她的泪水，怜惜地看着眼前早已被他放在心上的姑娘：“归雨，我们成婚吧。”
叁
竹叶随清风作响，两个绿影随风在竹子上荡来荡去，日光下，两人容貌俊美，恍若从天而下的两个仙子。
渌波低下头看着她黑黑的发顶，怀中的人却突然抬起头来，眼中是十六年间从未有过的光亮。
渌波带着宋归雨从十几米的竹子上猛然跳下，听风在耳边呼啸，宋归雨吓得赶紧把渌波抱得更紧，渌波嘴角笑意加深，却在落地之前放慢了速度。
宋归雨一落地就从渌波怀中钻了出来，面色含赤，轻捶他的胸膛，娇嗔道：“你太坏了！”
却被渌波一把攥住，贴到他的身前，四目相对，说不出的浓情蜜意。
自上次渌波求婚，宋归雨羞涩地应了后，渌波总是用各种方法哄宋归雨开心。
渌波拿出一个五颜六色的花环，戴在了宋归雨的头上，拉着她在林间跑了起来。
就算是后来，他也会时常想起她于此刻欢快的笑容和眼中的漫天辰光。
夜间，渌波见宋归雨已经睡熟，走到了石洞外，司命神君早已在洞外等候多时。
“上次历劫完，本该进你为仙，只是怜你还未体会人间情爱，才让你在人间逗留了十六年。”说完，拿起腰间别着的翠玉萧刚横在嘴边，就被渌波一把拍了下去，轻声道：“她在睡觉。”
司命神君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我虽这么一说，你已经千年道行了。不会为了这么一个刚认识三个月的女子放弃成仙的机会吧！”
渌波却嘴角带笑，神情恍惚，“原来我们都认识三个月了，时间实在过得太快了。”顿了一下，道：“司命，我要同她成婚。”
司命神君皱了皱眉，“你现在可是仙籍，若是要同她成婚，可是要消去仙籍的。”还没等他说“别做傻事”，渌波已经问：“去哪消仙籍？”
司命神君还想再劝，看着渌波一脸坚定的样子，说不出口，只好叹息道：“西海山主掌管仙籍，不过若你真的要消仙籍，最好能和他谈个条件，听说他最近要给一个小仙走后门，正愁没有名额呢！”
渌波抱拳，冲司命神君一笑，“多谢！”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在原地。
夜色浓沉，一个青衣男子看着山洞里仍旧睡得香甜的女孩，轻摇了摇头，转身隐去。
渌波花了半个时辰来到了西海山，突然心脏刺痛，喷出一口血来，来不及招呼，赶紧用了禁术将自己传送回宋归雨身边。
还是晚了。
肆
司命神君来到渌波身边时，看到的就是渌波坐在祭台上抱着他的姑娘，周围是血肉断肢，满地鲜血，尸山尸海。
渌波失神落魄道：“我只是离开一会儿而已。”
可他太过着急想要给她一个妻子的身份，却忘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渌波在天上的半个时辰是地上的半个月。
宋归雨第二天醒来，见不到渌波人影，慌了神，不知道他去哪了，只能在山洞里等他。
宋归雨的二娘又派了下人来搜山，这次山洞没有渌波加持，下人轻而易举就掳走了宋归雨。
原来苏三少爷一生下来就病怏怏的，二十岁那年几乎就要去了，一个道士算命说城里宋家大小姐与三少爷是绝配，只要能让她嫁过来，三少爷不药自愈。
苏家这才求娶宋归雨，没想到嫁过来的是二小姐宋归雪，苏三少爷新婚没过三个月就去了。苏家老爷大怒，一查才知道是钱氏的自作主张害死了自己儿子，要宋归雪殉葬。
钱氏自然不干，诬赖宋归雨自己逃婚，并说既然算命的都说他俩天生一对，她一定会把宋归雨送来殉葬。
苏老爷一听，同意了，钱氏找到了宋归雨，要把她活活烧给苏三少爷。
殉葬那天，火刚点着，一个绿衣男子突然从天而降，暴雨也随之倾盆而下，熄灭了即将烧到宋归雨的火。
正当渌波松了一口气，修长的手指要抚去她挂在眼睫上的雨珠时，一行血从她嘴角滑落，他睁大眼睛，宋归雨甚至来不及说最后一句话，他温暖的指腹已经覆上了她冰冷的肌肤。
钱氏怕宋归雨泄露，先给她灌下了辣椒水，又喂了她千机剧毒。
“司命，你可曾尝过那种痛入骨髓的滋味？”渌波半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如同鬼魅。
“所以你便杀了这么多人？他们何其无辜？！”司命倒吸了一口气。
“无辜？”渌波仰天长笑，泪流满面。
“我一想到我的归雨当时该多么绝望。”遂冰冷道：“他们就一点都不无辜。”
“所有伤害过她的人，都该死！”他双眼血红，充满戾气，下一瞬却突然悲伤自责道，“最该死的是我，是我没保护好她。”
渌波看着眼前永久沉睡过去的人，他可以随意杀人，却不能起死回生。
“司命，你去和西海山主说，我要用仙籍换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
“你疯了！你杀了这么多人，再废除仙籍，是要魂飞魄散吗？”
“纵然魂飞魄散，吾亦甘愿。”
西海山主同意他用仙籍换一个重回过去的机会。
十六年前，道院内，暴雨倾盆，看守圣果的人突然晕了过去，瞬间被移到了一个废弃的屋子里。
绿光闪烁，圣果到了另一个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仆人手中，他将它送到了在产房外焦急等待的老爷面前，这次老爷没有忽略刚出生的小女儿，一手抱着她，一手将圣果亲自喂给夫人。
仆人站在屋外，目光似乎能穿透墙，看见屋内的其乐融融。
他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孩，天上突然降下雷击，一个身影转瞬在天地间消散。
伍
十六年后，宋家有女初长成，名唤初雨。
给宋母算命的老道士来到府上保媒，当初就是他说宋母一定会难产，只有吃下道院内的圣果才能保住性命，因此宋父一直对他尊敬有加。
这次他又来算命了，说宋初雨和苏三少天生一对，要是能在一起，肯定家族兴旺，一生幸福。
父母一直娇宠着长大的姑娘，终于还是在父母泪光和祝福中，上了花轿，嫁给了苏三少，苏三少是个病秧子，她本来对他没什么感觉，只想着相敬如宾。
只是有一天，她突然在厨房里看见她的夫君在做红烧肉，愣了一下，夕阳如同火光一般映照着他温柔的面孔，他侧过身，眼神干净澄澈，认真道，“红烧肉，喜欢吗？”
她不知为何泪流满面，“喜欢啊！”她怎么能不喜欢，她从小最爱吃的就是红烧肉了。
司命神君于天上通过幻境看着这一切，心中微微叹息，那“圣果”根本就是渌波灵力凝结成的果实，是为了渡劫时恢复灵力提前备下的。
上一世，渌波渡劫前食了果子，却让宋母因此而亡，宋归雨十六年的磨难困苦皆因此而起。
司命想，后来渌波遇见了宋归雨，爱上了宋归雨，舍不得她疼，看不得她掉眼泪，一想到她已经悲痛地活了十六年，即使他能带给她幸福，也终究是耿耿于怀。
所以最后逼不得已的时候，他宁愿牺牲千年道行灰飞烟灭，也要让他心尖上的女孩一生顺遂，平安喜乐，哪怕他再也无法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就算他没有杀那些人，造下孽障，回到过去不食果实，他同样会应雷劫灰飞烟灭。
她才是他度不过的劫难。
司命喝了一口仙酿，悲伤地叹了口气，“君埋泉下泥销骨，渌波，你连一具尸骨都没留下。”
- 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