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石
父亲走的时候还不兴过父亲节。每年的5月7日和清明节就成了思念他最浓的日子,这个日子的前后,我会想起随他下葬的那一瓶酒。
这瓶酒是在他下葬前用尽了我的眼泪准备的。
父亲活着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有很多话要跟他说,甚至觉得他不想听。小时候他看不惯我。记得有一次他下班回来,正赶上我和邻居家的孩子吵架。他一把抓起我,夹在腰间,我四脚悬空拼命在他腰里挣扎。“爸爸,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呀。”身后那群孩子的笑声让我感到耻辱。待父亲把我放到院子里,脚一落地,我一转身又向门外冲去。父亲一把捉住我的胳膊,我用另一只手使劲掰他的手指,他的手像钳子一样结实,我气急了,一口咬在父亲的手上。父亲松开了手,身子却像山堵在前面,我左冲右突,父亲干脆抓住我的两个肩膀往地下一放,顺势按在墙上,“你还胡闹不胡闹了?”“我没有胡闹是他们不讲理,是你不讲理。”我扬脸儿怒对着父亲生气的脸。父亲一脚踢在我的腿上,我大声哭起来,发誓一定要向母亲告状,一定不再理他,一定不要一个不能保护我的父亲。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被父亲打。
小时候我不知道父亲干什么工作,有时候要两三天回一次家,有一段时间甚至半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母亲总要做一些好吃的东西。父亲喜欢吃饺子,饺子里的肉是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肉丁,而且一定要用黄酱煸过。那时候我刚好养了一只猫。一家人在院子里围着桌子吃饺子。我剖开饺子,把肉丁捡出来,“咪咪吃肉。”看着猫咪埋头吃肉的样子,开心极了。父亲说不许你把肉挑出来,不吃就别吃。我说我不爱吃肉。当时心思都在猫上,根本不知道父亲又说了什么,依然把饺子里的肉捡出来喂猫。突然,父亲走过来抓起我脚下的猫,还没等明白他要干嘛,小猫已经沿着一条弧线飞到了房顶上。我愤怒地要去房顶上把猫救下来,父亲坚决不许,大声责怪母亲:你把她惯坏了,这么小就挑吃挑穿,长大怎么办?。母亲悄悄说“小猫会自己爬下来的。”后来我跟母亲说我恨他。母亲说你不能怪你爸爸。我们每个月就这点肉票,你爸爸舍不得吃把肉都留给你们吃了。你看看我们院子里有好多人家的孩子吃不饱,他们的爸爸还要喝酒,而你爸爸呢,每个月在单位吃饭只用9元生活费,那9元生活费只够他每顿饭吃两个窝头,一个素菜。面票米票都留在了家里尽量让你们吃得好点儿,尤其你身体不好,吃得又少好吃的都尽量给你留着。那时我大概知道父亲的工资每个月应该有72元,这么说,至少有60元是在我母亲手里,加上母亲的工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没有挨过饿也没怎么吃过粗粮。我们姐妹也从来没有穿过带补丁的衣服。凡是那些不要票的食品,比如夏天的西瓜,冰棍儿,水果总让我们吃够。母亲下班回来,我们会一拥而上,接过她的书包。而每次父亲回到家的时候我们是不翻他包的。一直以为我们家的天是靠母亲撑住的。
那时候我还觉得父亲比较抠门儿,家里剩菜剩饭只要没有坏掉从来不让倒掉,他吃,我们也必须吃。在他看来这是原则问题,不许商量。
父亲在生活上不怎么关心我们。他的工作有时候还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有一回家里来了两个陌生的哥哥,母亲给他们沏茶倒水。他们和母亲聊天儿时看起来也愉快。可父亲一回来气氛一下子僵了起来,那两个人站起来和父亲激动地理论,我听不懂是怎么回事儿,只感觉害怕,害怕他们会像说得那样天天到我们家吃饭,吵架。母亲安慰我,那是你爸爸单位的事,你爸爸坚持原则肯定会得罪人。那时,我奚落他,你手下的职工可没有我们好管哟。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一直以为父亲是不喜欢我的。那一年初次去他的工作单位,同事问“是你的女儿吗?”“是。”“她在哪里上学?”“她考上了师范。”同事们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眼里读到了骄傲。
工作以后,尤其是结婚以后,我很少回家。他对我的许多看不惯依然存在,而我对他的传统古板到越来越适应。退休以后,单位返聘派车接他上下班,他也坦然受之。几年以后,专车没有了,我们劝他就不要去了,再说年龄大了,他却说项目没做完就走,不是党员干的事儿。69岁那年,他彻底退休了,可是腿脚已经不利落了,我们劝他去看医生,他顽固得让人生气,回答你的就是四个字“没病,不看。”
直到他完全不能行走了,我和姐姐陪他去了医院。
医生决定给父亲做穿刺检查,姐姐是学医的告诉我不用担心,父亲的情况没有那么糟,可我担心得如坐针毡,取检查报告的那天我提前到了,报告单拿在手里,专业术语不大明白,但有一个75%,我看明白了。我希望不是肿瘤,天真地请教出报告的大夫,75%是什么意思?是癌症晚期吗?医生不耐烦地瞟了我一眼。你说呢?问你的主治大夫去。
一股酸楚从心里一下子涌上嗓子眼,我告诉自己主治医生还没有确认,这个结果是我猜的,可是眼泪已经止不住流下来,我告诫自己不能在这里哭,要忍住。我从八楼跑下来,眼泪和脚步赛跑,跑到一楼的时候只看见眼前尽是模糊的人影,出了大门儿一下子扑到墙上我放声大哭。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这是有生以来最扎心的一次。十岁以后我没这么哭过。
父亲五个月以后走了,回想这五个月,我对父亲用了半生的柔情,仿佛前世他是我的孩子。
下葬那天,我买了一瓶酒,酒洒在父亲墓碑的周围,手中一直握着那个空酒瓶,静静地看着殡葬人员打开墓穴下到里面把骨灰盒小心翼翼放进去,在他将上来的那一刻,我让他等等,我把一份写有七页纸的祭文卷成筒放进空酒瓶儿里,拧好盖子。“麻烦您把它放在我父亲的骨灰盒旁边。”所有人惊愕地看着我,我告诉他们这是祭文。我们眼见殡葬人员盖好墓穴的盖板并用水泥封好。
每年的清明我们都去墓地祭祀父亲,献花,送纸钱。磕头的时候每个人都喃喃地说上几句。而我总是想起随父亲下葬的那瓶酒,那瓶酒装着我和父亲的前生今世。我知道父亲从此不会寂寞。
2018.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