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语玲珑
《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纳兰性德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1-
晚宴还没结束，蓝亦熙便找机会溜了出来，酒喝得不多，头脑却有些发胀。沐浴在如水的夜风中，她清醒许多，索性没有开车，信步走在灯火昏黄的街边。
庄拓，那个曾经让蓝亦熙铭心刻骨的人，时隔六年，今天突然出现在她的谈判桌对面。电光火石间四目相对，蓝亦熙在脑海瞬间的空白后，极力压抑住心中滔天的波澜，如常应对。
先前手中资料显示，美方人员都是英文名，庄拓的蓦然出现，让蓝亦熙明白了什么叫造化弄人。
-2-
八年前，蓝亦熙与庄拓的相遇就像一首烟雨倾城的诗。
那一天，窗外细雨如烟，花木凝露。咖啡馆的玻璃窗雾气蒙蒙，庄拓坐在窗前看书。抬眼间，一个蓝裙袅袅的女孩擎着一把透明的雨伞，漫步而来。
“走过长长的雨巷，遇见一位丁香一样的姑娘，她有丁香一样的颜色，她有丁香一样的芬芳……”《雨巷》中的诗句与眼前的美人美景，顿时在庄拓的心中交融成一曲美轮美奂的天籁之音，从遥远的天际飘然而来，缠绕了他的心。
蓝亦熙走进咖啡馆，坐到庄拓对面的小桌边，拂去发梢的雨珠，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大口，把腮帮撑得鼓鼓的，然后缓缓咽下。
庄拓看着她可爱的喝水样子，心中情思缭绕。无意中四目相对，庄拓心中的天籁之音悄悄飘入她的眼睛，亦缠绕了她的心。
美好的爱情就这般翩然降临，两年后，蓝亦熙与庄拓已经开始谈婚论嫁。
令人不测的风云总是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候冲撞而来。
蓝亦熙相依为命的母亲突然罹患肝癌，晚期的疼痛令母亲几欲自杀，蓝亦熙日夜陪护在母亲身边，心中的疼惜更让她彻夜难眠，恨不得自己替母亲去忍受病痛。半年后，母亲受尽折磨，不幸去世。
唯一亲人的离去，使蓝亦熙悲痛欲绝。更糟糕的是，在她照料母亲的半年里，自己的职场阵地已被人趁机掠夺，公司已没有了她的一席之地。为母亲治病花光所有积蓄的她，生活都要靠庄拓接济。
蓝亦熙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庄拓无法相信，原本一个温婉明媚的姑娘会忽然变得不可理喻。她暴躁，悲伤，封闭，绝望，并时刻有可能自杀。
医生说，正规的治疗和亲人的陪伴可以让她康复，但这个反反复复的过程过太漫长，漫长得让人绝望。他惊恐地看到，病魔消耗掉的不只是蓝亦熙的生命光华，也吞噬了他的意气风发。
庄拓原以为自己可以为蓝亦熙做任何事，但他发现，病魔附体的蓝亦熙让他几近窒息，遥遥无期的康复如缥缈的传说般遥不可及。
在日日夜夜的折磨中，她灯干油尽，他筋疲力竭。
恰逢此时，公司有个去美国总部任职的机会。庄拓犹豫再三，还是写了申请。
在他的价值观里，付出与回报均衡才是做人之道。他在蓝亦熙身上看不到希望，只看到自己的心血与付出，与蓝亦熙的生命一起，慢慢地被病魔消耗殆尽。
他绝望，他害怕，他想逃离。
蓝亦熙虽然严重抑郁，但神志清明。那天早晨，她坐在窗前喝了一大口水，把腮帮撑得鼓鼓的，然后缓缓咽下：
“庄拓，你走吧。”
庄拓跪在地上，把脸伏在蓝亦熙的双腿上失声痛哭。
蓝亦熙抚摸着他的头，静静地望着窗外。
庄拓走了，临走留下银行卡，去了美国。
从此杳无音讯。
蓝亦熙看着庄拓远去的背影，她知道，在这个世上，她已了无牵挂。
是房东发现服用了大剂量安眠药的蓝亦熙还有口气，把她送进了医院。
蓝亦熙活回来了，在她睁开眼看到阳光的那一刻，往昔的爱恨情仇便都已破碎，随风远去。死里逃生后，她终于知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眼前千山万水的磨难与困苦，需要她独自重装强大的系统去纵横捭阖。
蓝亦熙用庄拓留下的钱请了最好的医生，经历了抽筋刮骨的煎熬治疗，拼尽了每一个细胞内的坚强，才得以挣脱了病魔的纠缠。
两年后重回职场的蓝亦熙从头做起，没有了温婉明媚，只有犀利刚强，美貌依然却心如钢铁。几年的攻城拔寨成就了赫赫有名的“铁美人”，业内对手无不忌惮又拜服于她的手段。
蓝亦熙的内心早已不复从前的少女如水，这六年里她跋山涉水，每一个脚印都浸着血汗，透着坚强，藏着孤独。心中的那一弯柔情，早已化作峭壁利刃，难以撼动。
-3-
拉回思绪，听着自己的高跟鞋敲在水泥路面的清脆声，蓝亦熙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深深吸了口气，把满头青丝甩向脑后，蓝亦熙大步走向自己的家。
第二天上午谈判继续进行，蓝亦熙的犀利比昨天下午更甚，庄拓招架起来有些吃力，这出乎他的预料。他从来不知道蓝亦熙竟有如此令他震撼的才华和心理素质。
蓝亦熙步步紧逼：“以上是我们提出的合作条件，同时也是我们的底线，不容妥协！请庄先生考虑。”
庄拓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蓝小姐，请给我们半天的时间，请示总部的意见。我们明天再谈，如何？”
“当然可以。”蓝亦熙喝了一大口水，把腮帮撑的鼓鼓的，然后缓缓咽下，微微一笑收起资料，转身走出会议室。
看着蓝亦熙熟悉的喝水动作，庄拓有一时的失神。
庄拓是在接受任务后查阅资料时，才知道中方的恰谈代表是蓝亦熙，看到这个名字时，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六年来，并非他刻意隐藏音讯，实在是他不敢联系蓝亦熙，更不敢打听她的消息。他深深知道他离开时她的状况，他怕，怕听到他不敢听到的消息，从而使心中的愧疚变成终生的负罪。
当庄拓在会议室看到蓝亦熙本人的时候，终于从负疚中挣脱出来的轻松感，瞬间盖过了他心中的五味杂陈。这些年，他被愧疚折磨得噩梦连连，不敢面对过去。如今看到她还活着，并且活得很好，这让他异常高兴。
但昨天整个下午从谈判到晚宴，蓝亦熙没有跟他说过一句私人话语，更是在晚宴中提前离场，这说明蓝亦熙拒绝认他。他有心主动相认，但压迫在两个人之间的陌生感，让庄拓犹豫不决。
而刚才蓝亦熙的那个喝水动作，触发了庄拓心底最柔软的情愫，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这样子喝水，那鼓鼓的两腮在他看来是那般可爱。他仿佛又看到少女蓝亦熙蓝裙袅袅，擎着透明的雨伞，从雨雾中漫步而来的画面。
他发现自己对蓝亦熙仍有未泯的爱，这份爱激发出他心中重归于好的渴望。
-4-
蓝亦熙看着手机上庄拓发来的四个字：“曾经沧海”。她的手指紧紧抠着手机，发白的指甲有些颤抖。
稍后，她删除了那四个字，继续准备谈判材料。
手机提示音又一次响起，还是庄拓的信息：“我们重新开始吧。”
一瞬间，蓝亦熙泪流满面。
每一句“重新开始”都是以太多千回百转的故事为前提，而故事中太多的心酸与爱恨，真的能一键清零，两个人也真的能归于当初的纯洁，重修于好吗？
只有经历过了，长大了的人，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庄拓离开时只是背负了愧疚，而她蓝亦熙却经历了生死并脱胎换骨。甩掉愧疚的他还是他，而浴火重生的她已经不再是她。
当初，庄拓因为看不到回报而离开重病的蓝亦熙，他把蓝亦熙与他们的爱，一起埋葬进了过去。如今他挖坟掘墓高举招魂幡，想复活他亲手埋葬的爱情，可惜他不知道，蓝亦熙早已羽化成蝶，她与他之间相隔的已是万里沧桑。
这份沧桑庄拓读不懂。
蓝亦熙擦干泪水，手指在手机上轻快打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爱情中，耳鬓厮磨是日子，共赴磨难才是成长。苦难中逃离的一方再回来时，另一方必已不在原地等你。再也无法重新开始，是因为她的世界已不需要你的参与。
“另，银行卡里的钱我已加倍快递给你。感谢曾经的帮助。”
放下手机，蓝亦熙感觉留在前世的一缕魂魄彻底回归，今生今世中再也没有庄拓的名字。
再回首，已隔沧桑万里。
【完】
曲尚六群+七月二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