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我的眼睛仅仅盯着背对着我坐在床上、望着窗外、一动不动抽旱烟的奶奶,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死了)。
她刚刚从她妹妹的葬礼回来。这次与奶奶短暂的分离是我有生以来的头一次,此时我大约五岁。当我表叔开着车来接她的时候,我哭得天昏地暗,姐姐不得不抱着我在外面一圈一圈走啊走啊,我泪眼中还是看着奶奶上了车,我跟我奶奶怎么能分开呢?但的确我们就这样被硬掰开了,那个黄昏就是我的世界末日。
我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奶奶之于我就是一切,至于啥是一切,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曾经相信我奶奶永远不会跟我分开。妈妈虽然跟我住在一起,她很忙,以至于我对我妈印象很淡,似乎妈妈可有可无,但是有了我奶奶,我就有了一切,失去奶奶,就失去了一切。
常常午睡醒来,一睁眼睛奶奶外出买菜。顿时感觉黑暗来袭,恐惧加上孤独,不敢哭,因为哭声会吓着我自己,等候如此漫长。
每次从樱桃园摘回来最大最红的樱桃,我都小心翼翼揣在背心里、贴着肚皮,留个我奶奶。尽管每次我都知道奶奶会把它塞在我嘴里,这个程序必须走一遍,那樱桃才是我的。奶奶爱吃啥的,我也爱吃啥: 我跟奶奶一样,都讨厌吃葱花。
偶尔看见童年的小伙伴靠在我奶奶腿上,我都会想尽办法把他们引开,因为我很心疼我的奶奶,不允许任何人让她受累。
我记忆中第一次对死感到惧怕就是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奶奶的那个晚上。"死"对我来说就是: 再也看不见我的奶奶了。
其实从葬礼回来后,我奶奶对着我曾经感叹过一句:“嗨,说不定我啥时候就死了。”她的话一出口,我立刻哇哇大哭:“奶奶不死,奶奶不死!”“我不死,我不死。" 我于是相信我奶奶永远不死,永远不会离开我。
那个夜晚,我看着她,以为只要我眼睛不离开她,看得紧紧地,她就不会死。
死,这个概念似乎无需任何人解释,我就这样因着姨奶去世,似懂非懂地"明白"了。
我不到十岁那一年的一天早上七点多,卧床很久的奶奶,眼睛忽然看不见了,家人忙做一团。
那天,从来不曾旷过课的我,没有上学。
之后的记忆就是我奶奶一直睁着眼睛喘气,半夜的时候,家人安排我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片哭声惊醒,我奶奶永远地走了......
我奶奶照顾一个八口之家饮食起居,精打细算。虽然一个大字不识,却培养了我哥姐都按时完成作业并爱学习,后来我们兄妹仨都读了大学,就是奶奶给养成的良好学习习惯。她笑起来一对眼睛像弯月, 发起脾气来全家都要等着乌云散去才敢大喘气。她一夜之间能给自己兄弟赶制一件像样的棉袍,常把走廊公共区域清扫得一干二净,为左邻右舍无偿照看孩子。谁家有难处,她都愿意提供帮助......
我的奶奶走了。
回忆奶奶的我,此时泪眼滂沱,我真希望此刻的我站在无人的山上,或者是浪花翻滚的大海边,可以放声大哭。而此时夜深了,八十五岁父亲的鼾声时有时无,安静中,我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孩子在无助地哭泣,面对奶奶的死,这个孩子是如此绝望。失去奶奶,这个孩子从此如此孤独。这个孩子就在那一天在天地之间成了一个父母健在的孤儿。
我记得奶奶挽着发髻,头发黑黑的,与她同龄的别人家的奶奶姥姥都是三寸金莲,而我奶奶是一双大脚,在那个年代如何做到的,我太小,还没来得及懂得问她。
她走的时间是早上五点整。奇怪的是,她走后,家里墙上的那个带钟摆的老式挂钟永远停在了五点,再也没有被修好过。
奶奶走后几个小时后,我跟爷爷去外面烧了我奶奶的枕头,随着火苗在微风中蹿动,路过的行人在看着我们,痛苦大过一切的尴尬,周围的人事物变成了机械化的存在,与我无干。而唯一与我有关的是我奶奶,她却安安静静,再没有了踪影。
当天,我被接到奶奶另外一个妹妹家里,她长得很像我奶奶。第一个晚上我睡在她身边,第二天早上,她告诉家人说: "这孩子,一宿都保持一个姿势。"现在我才明白自己在完全没有能力的年龄,努力来处理内心的悲伤。
之后,从来不需要像别的孩子一样带家门钥匙的我,脖子上每天多了一串家里的钥匙。很久,都不能习惯。
我渐渐被迫接受这些事实: 早上走在上学的路上,站在阳台上目送我的人没有了。放学回来,从阳台上应着我"奶奶"的呼声扔下来三分钱或者五分钱满足我小豆冰棍或者奶油冰棍的需要的人不见了。
我再也没有去摘过樱桃。
奶奶走后,有一天我从学校放学回家,天冷烤暖气,撩起背心烘暖后背时,后背烫了一个水泡,居然当时都没有知觉,现在用手摸,还烙了一个小小的疤痕。
对我奶奶的记忆被封存了这么久: 四十年。今天,我将心里那个哭泣的孩子释放出来,虽然不能哭个痛快,总算她开始渐渐恢复自由。于是我等着那一天,会在一座高高的山上,或者一个大浪翻滚的海边,大哭一场,为直到如今都想念奶奶的自己?为那个忽然失去奶奶的十岁孩子?还是为逝去的奶奶?我也不知道。
对奶奶的记忆居然没有随着时间而消失,这些记忆深深地埋在我心底,今天异常清晰,每一个细节都还在。
长大后,我听我妈说,因着奶奶一句话,我才没有被打掉。爸妈曾经担心孩子多养不起,我上面有个姐姐,就被拿掉了。到了我,我奶奶说: "我养着。"一句话,我出生了,生在一个很特别的日子,是以色列的光明节。有一次乘以航航班,一位以色列空姐特意来到我座位边上,告诉我:"咱俩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那个日子是光明节,也叫修殿节。"是啊,我奶奶原本重男轻女,轮到我却是宝贝得很。小时候,居委会的郝阿姨见到我就喊我"老丑儿",可能因为我长得丑吧,但是我奶奶从来都非常喜欢我,疼爱我,她对我的宠爱溢于言表,又常常是默默地。
现在有上帝,祂是我的阿爸天父,祂答应过将我的眼泪都收藏在祂的皮袋里,我将对着祂,哭个够,在一座山上,在一个海边。
如果我对这个世界、对别人有什么贡献,盼望上帝纪念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