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过往都像是梦一场,可那却都不是梦。
北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雪花也借着风的力量肆意飘洒,冬雪遮盖住了其他多余的色彩,白茫茫一片。望不穿的冰冷。
阿明锁好木门,抱起小女儿,儿子又拽着她的衣角,踏入风雪中。
两个孩子都被阿明包裹的很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远远看去,儿子像个笨笨的圆球黏在阿明的脚边向前缓缓移动。
路过韩家院子的时候,恰巧碰到老韩婆出门,看到大雪中阿明母子三人,忽觉得像极了自己常看的秦腔剧《秦香莲》中的一幕,于是说道,呦,这不就是秦香莲母子三人吗。
阿明什么也没有说,裹了裹女儿身上的衣服,低着头匆匆走过。
下了雪的早上,四下无人。地上的雪也是没有被踩过的,此时一脚一脚的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声音传入耳际,夹杂着呼呼的北风刮过的声音。
阿明越走越慢,因为儿子太小,才三岁多,在雪地里走的很吃力,只是她没有办法抱着两个被裹成圆球的孩子。
终于到了集市上的小诊所,张医生先后给两个孩子量了体温,量完之后先给小女儿打针,这时儿子则躲在了门外的墙角,只是后来阿明还是将他拖了进去打针。
时值冬日,孩子们总是先后生病。打针结束,母子三人又踏上回家的路。那个时候,这母子三人没少光顾这家诊所。
阿明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没有读过书,小的时候从学校拿着书本回家,被父亲用牛皮鞭子威胁着回学校还了书本,回家干农活。三哥说话结巴,于是阿明在山间放牛,三哥放羊,其他几个兄弟姐妹读书。阿明穿的用的全部都是哥哥们换下来旧的,从来都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
没有鞋穿的时候,就光着脚丫子走在放牛的山上。有时候看不住牛吃了别人家的粮食,回家要挨牛皮鞭子。去外面卖鸡蛋路过学校趴在窗户边上看学生们上课忘了回家,要挨牛皮鞭子……
从山上放牛回家要路过一条河,下雨过后会不定期发大水,阿明有好多次都险些被大水冲走,浑浊的水流席卷着杂草树木破布塑料汹涌而过,令人生寒。
与村子里的许多女孩子一样,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经人介绍找一个差不多的人家结婚生子,或许便就是这一生。
丈夫是已经离过婚的人,婆婆从来不会给她好脸色,总是嫌弃阿明这个做的不好,那个做的不好,几乎无时无刻不在骂骂咧咧的指责,阿明不吭声。
其实阿明的丈夫对她很好,结婚的时候送给阿明的那块上发条的上海牌手表,至今还完好无损。发条拧上几圈,秒针,分针,时针,遵循着自己的规律可以走好几天。
丈夫白天在外面干活,夜很深的时候才回家。于是阿明时常在丈夫还没有回来的夜里,坐在院门口的水井边上,等待。偶尔等着等着睡着了,被丈夫回家关门的声音惊醒过来,这才两个人一起回家。这是曾经最好的时候。
你有没有见过物是人非的样子。后来丈夫送给阿明的那块手表一直都没有被遗弃,衣柜深处还有一副眼镜,那是丈夫的遗物。
就在村子里通往公路的那个路口,阿明丈夫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天。那是没有颜色的一天。
那个血淋淋躺在那里的人怎么会是出门前还活生生的那个人。
“医生,求求你救活他,求求你一定要救活他......”
“只要他活着,孩子还那么小,只要他活着啊,孩子们还那么小,他们该怎么办,他们该怎么办......”
“我求求你了,他们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你能救活他的,残废了都没关系,瘫痪了都没关系,后半辈子我端屎端尿伺候都行,只要他活着啊......只要他活着......”
那一天,阿明跪在宣布丈夫死亡消息的医生的脚边,拽着医生的衣服苦苦哀求,绝望的泪水划过脸颊落在冰冷的地面,悲伤在四周蔓延。
葬礼结束后,人走茶凉,满室的杯盘狼藉,那些人划拳喝酒时遗留下来的酒瓶,满地的烟头,盘子里剩下的残羹,剩饭……
人情世故不过如此,曲终人散,悲伤的人失去了至亲,而那些大部分看客,不过是奔一场丧事,吃饭喝酒热闹一遭。
你从悲伤地里走过,他唱着歌儿愉快地路过你的身旁去赴一场美丽的约。
丈夫刚走的那些天,阿明每天晚上都抱着女儿坐在丈夫的坟头,不知不觉就到了天亮。
婆婆重男轻女的思想极为顽固,孙儿不离手,孙女看都不看一眼。
阿明趁女儿睡觉的时候去忙的时候,没有其他的法子,为了防止女儿会从炕上掉下来,于是在炕角打个钉子,用布带将女儿拴在炕上,约摸着快要醒的时候,赶紧回去照看她。
那天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婆婆就坐在台阶上,阿明便出去忙活。忙完回家发现院门是上了锁的,心里一惊一边担心的打开家门一边大声叫喊着孩子,找遍了所有的屋子都没有人,惊慌之中赶紧跑去孩子的大伯家,看到了儿子就在婆婆身边,松了口气问女儿呢,婆婆看着慌张的阿明没好气的说她怎么知道。
“女儿要是丢了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阿明冲着婆婆喊完后就跑出门去找女儿。
走遍了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终究没有找到女儿。阿明心如死灰,着急到眼睛失明,四肢瘫软无力。
摸索着又闯进去之前来过的一户人家,看见那家人正抱着女儿喂饭,阿明扑过去夺过饭碗扔掉抱起女儿就走,念叨着“我终于找到你了,妈妈终于找到你了,你们不能再离开我了......”
阿明已经怕极了失去。
婆婆每看到邻居从门前路过,都会拿着拐杖戳着地面,颤抖着指着人家哭骂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只是因为出事那天儿子借了邻居家的摩托车出门。
受不了自己的母亲这样指责怪罪人家,阿明丈夫的大哥把婆婆接去了村东头住。从此家中愈发冷清,屋里的炕烧的再热,火炉里的碳火烧的再旺,好像也抵不了冬日的寒冷。
快要过年的时候,阿明剪掉了及腰的长发,卖了十五块钱,添置年货过年。
后来阿明又因为癌症做了手术。
命运的转向让人无力妥协。
阿明卧病在床的那些日子,不满四岁的儿子,踉踉跄跄的跑前跑后的伺候她。阿明的妹妹为了方便照顾阿明,干脆和阿明嫁到了同一个村子。
在病中痊愈后,那些最亲的人都劝阿明改嫁,为了后半生,也为了孩子。所以后来有一个离过婚的城里人很想和阿明一起过日子,阿明看着在院中玩雪的孩子,拒绝了那个城里男人。
“万一,往后她对孩子们不好怎么办呢”。
后来的后来,阿明和一个妻子因病去世的人组成了一个家庭。那人也有一儿一女,只是带了儿子过来生活。
阿明惊讶于见那孩子的第一面,头发干黄,身体瘦弱的不成人样,阿明心疼,好吃好喝伺候了一段时日终于像个正常人。
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阿明作为一个后妈的不是。
就这么一走将近二十年,小半生就这么过去了,曾经走过的路还留有旧时的脚印,跟随着我们直到生命的尽头。
父亲手中早已经没有了牛皮鞭子,换成了可以拄着走路的木棍。
年幼时那条可以发大水的河,如今再也没有发过大水,调皮的小孩挽起裤腿光着脚在水里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