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初冬的晌午,我刚打了个盹,便有一群人游学到我的脚下。
他们似乎是特意来探望我的。有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女,也有中学生,还有小孩。他们从邻县逶迤而来,把车子停在村口,然后三三两两走进小村后门山的竹林。
当一个长发及腰、胡须飘飘、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告诉这群人,我已经度过1600岁生日的时候,他们发出了一阵轻轻的骚动与惊叹。他们用手指一个一个地数着我历经的朝代,并慨叹着一个人要用几十辈子才能凑够我惊人的岁数。接着他们绕着我的躯干一遍遍地仰视与端详。有一个背着相机的男子在我身上发现了一块“晋榧”的名古木保护牌子。是的,我一直伫立于这片土,盘根错枝,身型粗壮,在我的身上醒目地裸露着一道道的岁月痕轮。阳光暖洋洋地从林中漏下斑驳相间的光影,于是他们渐次散开,有的席地而坐休息,有的就站在林荫下聊天,几个小孩子忽上忽下地跳窜。虽然已是冬天,我的枝叶却依然层层叠叠,青翠繁茂。风从林中掠过,我竖起了耳朵,因为我听到他们在预测我能不能再活上一千五百年,站了那么多个世纪会不会感觉两腿酸胀。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边说边走到我的身边,然后张开双臂要作环抱丈量的姿势,她的举动引起大家快乐的讨论,笑声一波一折地在林中荡漾开去。
在我的脚下,有一个村人用石块垒起的简朴的神龛,石板上长出了青苔,还残留着一些香烛的灰渍。常有年长的婆婆在我的跟前烧香求愿,我听得懂她们对未来美好的祈祷,也能一眼就看穿她们心中的小纠结,却仍旧保持着沉默如初。她们都把我当成了神。是呀,活了都快要两千岁,能不是神吗?那么多的天灾人祸,都被我神奇地避开了。我躲过了一次次的雷击,还有无数次的野火,时不时也有斧头、铁锯、枪炮在我的面前晃悠。我的兄弟姐妹有的被挖走卖到遥远的地方,有的则被砍伐做成家俱、建筑或者当作柴火,此生再也没有相见。把我当做神的,还有读书人。也是在一个冬天,那时还没有这一片的竹园,也没有村落,我见一位青衣束冠的书生模样的人带着几个家眷来到小路边,偶然地张望到我,便决然地在此处停了下脚步,并永远地留了下来。从那一刻之后,人间的声响便慢慢地滋长了出来。一间间的石头屋、木房、猪舍、狗窝逐渐在我面前的空地上矗立起来,慢慢地就变成一个小村庄,除了男男女女,老人小孩,也开始有了成群的鸡、鸭、牛、羊。炊烟袅袅飘过我头顶的天空,充斥着尘世的烟火味。在漫长的时光里,我长出的果实香脆入味,迷倒过数不清的孩子、巧妇、农夫、诗人、官员,也被村人当做一味止咳助阳的良药。
而关于村民与路人的故事,我怕自己记不住,便在身上刻上一道道的痕纹。现在这些密密麻麻的记忆符号已遍布全身,恐怕连我自己也有些分不清楚了呢。我遮天蔽日的枝丫曾经掩护过一位衣衫褛褴、慌乱逃命的异乡士兵,他惶惶不安的眼神让我印象深刻,只不知他后来是否安全地抵达了他自己的故乡?我也亲见过迎新队伍吹吹打打的热闹场景,喜气洋洋,亲友满座,酒香四溢,有一位嘉宾还醉靠在我的身上,尿了我一身的酒气。当然,我也常会感知素衣孝服的队伍中深藏着送别亲人的无尽哀伤。在我的脚下,曾停留过一僧一道,他们有一肚子的天文地理,一问一答,语藏禅机,引我深思,他们的谒语至今还为众人引用折服。行吟诗人们每每在此驻足,佳句便汩汩地溢出笔端。但更多的时间里,我所能见闻的则是村人的琐琐碎碎的家事。我听过一个孩子哇哇出生彻夜宏亮的哭声,也陪伴着他在林中嬉戏玩耍,度过一段难忘的童年时光,然后见他长成一个腰壮膀圆的青年小伙子;有一天,他还偷偷地携着一位羞涩的女子在我面前许下非她不娶的动人誓言;只不过后来他带着妻子、一对儿女在我身上采摘果子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妻子并不是当初他发誓的那位女子,但他们仍快乐地享受着天伦之乐,笑声穿透了整片树林。在从前,我会经常听到大人呵斥淘气男孩的叫骂,母亲在呼唤挖野菜的女儿回家,还有土黄狗对陌生人警惕的吠吼,以及过年时此起彼伏鞭炮的炸响。只是现在,除了几个老人,我已不太能看得到村子里的年轻人与孩子们了,他们大多去了城里。除了老人,我所能看到与人共同生活的牲畜也越来越少。
当这群人要向我告别时,我竟然有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愫。我目送他们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小道的尽头,转过一个弯,最后一个都看不见了。
我叹了口气,收身凝神,继续静坐修道的功课。是啊,春花烂漫,夏蝉长鸣,秋风萧瑟,冬雪茫茫,四季轮回的大部分岁月,我常常会进入冥想。我从何处而来,将往何处而去?宇宙无极,大千诸相,无量无边,无有止境,而我屹立于此的意义又将何在?我每一次的思考,都会开出一朵富含隐喻的小花,然后结成一颗智慧深藏的果实。
只不知有缘的腹果者是否顿悟了我禅修的心得?